外地来的人肯定没见过平乐镇晒豆瓣的气势,爸爸倒是看得心都烦了。也就是横竖一坝子的土陶缸子,大半人高,两人合抱,里面汩汩地泡着四月里才发了毛的蚕豆和五月刚刚打碎的红海椒,以及八角、香叶那些香料和大把大把的盐巴,那辣椒味道一天变两天地,慢慢在太阳下蒸得出了花发了亮,刚刚闻着也是香,后来也无非一股酸臭。有时候太阳大,晒得缸子里砖红的豆瓣酱都翻滚起来,冒着大水泡,这个时候爸爸就要拿根一人高一握粗的搅棍踩着板凳一缸一缸地去搅―搅豆瓣是一件极其要紧的事,陈修良为了教会爸爸这事没少给他吃爆栗子:“慢!慢!”陈修良在一旁叼着牡丹烟,做出双手下压的手势,斜着眉眼对爸爸吼。爸爸就慢下来,把手里的棍子调羹般在豆瓣里划着,陈修良却又不满意了:“现在快点!快快快!”他说。
棍子一搅,满缸的辣椒油就翻上来,混着水汽往爸爸脸上扑,呛得他连肠胃都红彤彤的,爸爸终于毛了,把棍子往缸子里一掼,对陈修良说:“到底是要快还是要慢!你逗老子啊!”
妈妈说:“你爸还以为陈修良要给他打上身了!”
但是没有,陈修良若有所思地吃完了烟,把烟头在地上按灭了,居然笑眯眯地走到豆瓣缸边上去,检起棍子来给爸爸作示范。
“薛胜强,你看好:手要紧,腕要松,倒拐子要左右动。还有你要记好了,我只跟你说一次——你怎么干婆娘就要怎么搅豆瓣,懂不懂?这缸子豆瓣就是婆娘的屄,只要把婆娘干高兴了,这个豆瓣就搅对了。”那一年爸爸还没有干过婆娘,他连光屁股婆娘长什么样都还整不实在,陈修良的话让爸爸把目光死死锁在了他身上。
他看着陈修良在太阳坝下搅起豆瓣来了,用一种巫术般的节奏,慢,慢,快了,甩两腕子,又慢了,搅棍捣在豆瓣里,豆瓣发出水汩汩的呻吟,浸出红灿灿的辣椒油,冒着销魂的香气,爸爸就这样眯着眼睛在晒坝上硬了。
不用说,爸爸终于成了搅豆瓣的一把好手。他自认为在干婆娘这件事上也是的。
哦还没说到爸爸怎么是一个好人的,但这件事可不像爸爸学会了搅豆瓣那么光彩。这也不是妈妈说的,但平乐镇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爸爸从来没有提过,甚至没有想过,但他肯定清楚地记得,那个夏天,自己想婆娘想得是发了愁地发了疯。
这都怪那个狗日的陈修良——爸爸汗涔涔地躺在凉席上,一边手淫一边在心里骂他,同时抽空想着镇上几个他觉得还漂亮的婆娘,想着她们光屁股的样子,等等等等。
但是爸爸还没失去理智,他从实际出发,抽丝剥茧地分析了眼下的情况,认为自己很难勾搭上一个婆娘,或者说,勾搭上一个婆娘又不被镇上的其他人或者奶奶发现——连续手淫了一个星期以后;爸爸决定到幺五一条街去找那个货真价实的光屁股婆娘。
幺五一条街现在没有了,或者说它看起来消失了,只有知道暗号的人才能找到它的入口。总体来说,我们镇上所有的散眼子和二流子都熟悉它的位置,或者说只是全镇的人都做出了假装不知道的模样——实际上,出了南街往城外,接近三七二厂的方向,有一条不起眼的小街,街上稀拉拉长着几棵桂花树,树上拉着绳子,时不时挂着几张毛巾和几件洗了的衣服,这就是著名的幺五一条街。当然了,爸爸还小的时候,这条街并不叫作幺五一条街,它甚至完全不是一条街,街上只有一个叫作红幺妹的婆娘,关门闭户地做些生意,爸爸听说她的行情是五块钱——运气好的时候四块五。过了差不多十年,这里成了著名的幺五一条街,红幺妹的隔壁住进了各种各样的婆娘,通价十五元,那时候这条街很是红火了一阵,甚至从永安市里都有些砍脑壳的赶着一块五的中巴车来找婆娘。二零零零年之后,也可能是零二年以后,爸爸又去了一次,那婆娘伸手就问他要一百五,爸爸这才感到好时光就这样过去了。
零零年,或者是零二年,就算是摸出一百五十块吧,爸爸连屁都不会打一个。但是回到将近二十年前就不一样了,为了攒那五块钱,他真是绞尽脑汁,算尽了卿卿性命。
每天爸爸在家头吃早饭,然后去豆瓣厂上班,中午饭和晚饭都在厂里的食堂吃,除了给陈修良买烟的钱,还真拿不到别的零用钱了。不得已,爸爸只有在陈修良的烟钱上打主意:一包牡丹五角三,一包甲秀二角四,这样一天省下二角九,过十八天就可以去找红幺妹。或者,有一个更大胆的计划:一包牡丹五角三,一包银杉是一角三,一天省下四角,过十三天就可以去找红幺妹。
爸爸在半张纸上把这两种可能性反复算了三次,走在路上,掂量着那五天的日日夜夜,站在烟摊子门口,眼睛看着架子上的烟,脑壳想着缸子里的婆娘,最后他心一黑,牙一咬,铤而走险,对老板说:“一包银杉。”
陈修良倒是没多说什么,他把烟接过来,眯着眼睛瞄了一眼,“嘿!”了一声就算了。反正,吃烟也是吃烟,大热天里,他打着光膀子,坐在一棵大按树下面,嘴里叼着半根银杉,太阳明晃晃的,爸爸也不知道他看着哪里,他索性就不看陈修良了,埋着头搅他的豆瓣去了。
那豆瓣发泡的声音真差点狗日的要了他少年郎的小命。就算是现在,爸爸走过晒坝的时候都要忍不住多看一两眼那些豆瓣缸,满当当一个坝子里,齐崭崭的全是初恋。
长话短说,爸爸麻着胆子给陈修良买了十三天的银杉,终于攒上了五块二。那一天,鸡公一叫东方白,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幺五一条街破了处。爸爸的记忆有点模糊了,他想不起来到底是因为那个时候红幺妹还特别有职业素养,或自己真是天生神功,他只觉得那天她的叫声格外不一般。事毕,爸爸把兜里的钱都给了她。
“小兄弟,多了两角。”红幺妹倒是好心,说。
“多的给你了。”爸爸轻描淡写地说。
“要得公道,打个颠倒。”——从小,奶奶苦口婆心的教育总算没白费,爸爸遂成了个乐善好施的好人。
这天晚上,爸爸和高涛以及钟师忠两个在飘香会馆吃饭,不知道怎么的,就说了以前幺五一条街上的红幺妹——高涛抽下一口烟,把烟屁股在餐盘里剩下的半截鸭屁股上按灭了,用二指指着爸爸,醉醺醺地说:“老钟,你还记得到那个红幺妹不,就是薛胜强的那个初恋情人?”“龟儿子的初恋情人!”爸爸啐了他一口,他打死也不可能承认自己就是被红幺妹破了处。“不管嘛,总之你娃一天到黑就朝南门外头跑嘛,为了跟红幺妹睡一觉,跑到黄家地头去偷人家兔儿,那次,你还记得到不?”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爸爸和他的朋友们到了那个年纪,喝了一点酒就要开始忆当年的。“就是!我想起了!”钟师忠发话了,“对的!那次他把他妈气死血了,他还跑到我家头来住了两晚上,这个虾子!
“你们两个老龟儿子!哪百年的事了!找不到事说了啊?”爸爸抓起桌上的半包软中就朝钟师忠头上打,他笑嘻嘻地抬起手接了个正着,抖出了一支烟来就点燃了——包间里的女服务员捂着嘴偷偷地,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出声。
“都说到这儿了,”钟师忠抽了两口烟,好歹摆正了脸,问爸爸,“老太太最近还好嘛?”
“精神得很!”爸爸说,“前天才把我喊回去给我交代要过八十大寿的事!
“哎哟!”高涛拍了个手,“八十大寿是大事哦!胜强,你要好生给老太太操办一下哦!”
“操办嘛!操办!”爸爸夹了一块酱鸭子,顺在嘴里连骨带肉地吃了,“老太太说了,全家人都要喊回来,我姐啊,我哥啊,全部喊回来,还有镇上的亲戚朋友,弄热闹了。老子反正整巴适嘛,等到这些平时鬼影子都看不到的先人些回来嘛!”
“哎呀,”高涛听出了爸爸的怨气,安慰他,“胜强,哪个喊你能干呢,又在老太太身边,多出点心力也是应该的。”
“能干!”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事,爸爸来了火,“能干个屁,还不是没法了,国家逼的,社会逼的……”他举起杯子来,桌上三个人碰了一碰,把白酒干了,“妈逼的!”
这倒是真的,不是骂人话。爸爸扪心自问,他这辈子没被幺五一条街的那些幺妹把脑浆给操出来,现在还能算有个出息,在平乐镇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全是靠奶奶逼出来的。
“黄金棍下出好人。”奶奶经常说。
“慈母多败儿啊。”爸爸还记得,这是奶奶拿起鸡毛掸子打他屁股的时候最爱说的话——爸爸肯定无法忘记,虽然他同样不会承认了,直到他都十九二十岁了,在跟妈妈耍朋友了,打麻将被奶奶逮到了,她还是能弄得爸爸巴巴适适地脱了裤子,穿着一条春秋裤趴在板凳上。
奶奶从来是个讲礼的人,做什么事都求个周到,从小到大,她就斯斯文文站在爸爸边上,一掸子一掸子往爸爸屁股上抽。掸子打在春秋裤上,说大声不大声,说小声也不小声,她一边打,一边轻言细语地说:“胜强啊,你要听话啊,我们薛家就看你这一个娃娃了,不要怪我手狠,慈母多败儿啊。”
屁!从小到大,爸爸每次都在心头骂:“你咋不打姐呢,你咋不打哥呢。”
就这样骂了二十几年,爸爸也没敢真的骂出口,但他算是想清楚了,打从奶奶怀胎十月把他生出来,他就是来这个家头当受气包的。
“小妹,把酒开起嘛!”爸爸吼了一声,指了指那瓶还没开的茅台酒。反正就是这么回事,钱嘛,纸嘛,肉包子打狗用着豆瓣厂的钱,爸爸心里总是格外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