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爸爸的手机里,奶奶的名字是妈妈。一年之中,总有几次,这个号码要在不合时宜的时候响起来。
有时候是厂里开会,爸爸正训着门市部那几个嘻哈打笑的女售货员;有时候是和外头的朋友们喝酒,五个人喝到第三瓶茅台,包房里烟熏火燎;有时候更加糟糕了,爸爸正在和女人们做爱,或许是妈妈,或许是别的倒生不熟的婆娘。总而言之,事情正到酣畅处,电话铃就响起来了,“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一听到这曲子,爸爸先自软了三分,等看到上面的名字确凿是“妈妈”,他便连送起腰杆的力气都没了,爸爸像鸡毛一样飘下来,捡起电话,对着话筒,暗暗清了清嗓子,走到走廊里去,叫了声“妈”。
奶奶就在电话的另一边,她扯着电话线,扯着爸爸的心颠颠。爸爸听见奶奶说“胜强啊”,爸爸就说“哎,哎,妈,你说”,他靠在墙壁上,离对面那面墙不过一米半远,离奶奶不过隔了三五条街,爸爸说:“妈,我知道了,你别管了,这事我知道了。”
爸爸挂了电话,重新走进房间去。几分钟罢了,世上的事情却都变了:女售货员咬着耳朵交换着女儿家的私情;朋友们发短信的发短信、点烟的点烟;床上的婆娘居然弓着背在扯脚后跟的一块茧皮。爸爸咳嗽了一声,反手关上门,还是要把没干完的事干完。
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床上的婆娘恰好是妈妈,就免不了要谈两句奶奶的事情。
妈妈说:“你妈打电话来又什么事?”
爸爸走过去,脱了拖鞋翻上床,掀开铺盖往里钻,说:“哎呀,你不管嘛。”
他们就继续把没干完的事干完了。
过了一会儿或者稍久一些,爸爸走到走廊上,穿着暗红色的条纹衬衣,打电话给朱成,他说:“在哪儿?……嗯,来接我一下。”
他挂了电话走下楼去,走了半层楼又忽然停下来,爸爸实在想不过,站在楼梯里,屁眼鸡巴猪牛马,肠子下水君亲师,把这种脏话搅着骂出来了。“砍脑壳的!”爸爸说,“老子总有一天弄死你们!”“弄死你们龟儿子的!”——他从五楼骂下了三楼,从三楼骂下了一楼,站在平地上,抽了一根烟,远远地看见朱成开着黑漆漆的奥迪车过来了,他就把烟甩在地上踩得稀烂,打开后座车门一屁股钻进去,说:“去庆丰园。”
朱成便打转了方向盘,滴溜溜往西街外开,中途他们自然路过了十字路口,爸爸从车窗往外看,两条路上歪瓜裂枣地杵着人。从去年天美百货在这开业以后马路上的交通秩序就每况愈下,比如有两个谈恋爱的小年轻,互相搂着腰不管不顾地从车前面穿过去,比如一个手上提满了东西的少妇,也没牵住自己的孩子,几乎就贴着车的后视镜冲过来了,朱成一个急刹车,差点撞到他们,便伸出去头问候他们的祖宗十八代。
“朱成,脾气不要这么躁嘛。”爸爸坐在后座上,说。
“薛厂,这些人就是欠骂,硬是觉得老子不敢撞他们啊!”朱成调着方向盘从人堆里钻了出去。
“现在年代不一样了嘛,穿鞋的就怕光脚的,开车的就怕走路的。”爸爸说。
“就是!”朱成应着,“中国人太没素质了!”
他们继续说了几句,就过了西街神仙桥口。大前年,这里新修了个公园,把原来残下的烂水沟填了个严严实实。爸爸从车窗里能看见公园里聚了好些老人,说话的说话,不说话的就干坐着,这些人里自然不会有奶奶,爸爸摸出手机看了看钟。
到了庆丰园门口,爸爸说:“朱成,不开进去了,你今天回去了嘛,晚上不用车了,等会我自己走回去。”
“我等你嘛,难得走。”朱成规规矩矩地说。
“两步路,我自己走一下。你就不把车开到厂头了,明天早上八点直接来接我。”爸爸交代完,开门下了车。
爷爷死了有两年了。去年春天,保姆唐三姐说儿子媳妇喊她回去带孙儿,一转身就回了乡下,奶奶说从此再也找不到称心的人,罢了罢了,就一个人住着家里那套老房子,三室两厅,钟点工也不要,只想图个清静。
今年,奶奶比去年轻了,矮了一寸又一寸,这些爸爸都知道,他走上三楼,拿钥匙开了门,十次有八次都看不到奶奶,房间里堆着各种书、杂志和报纸,看起来像几个月都没住人了。
“妈!”爸爸叫奶奶,“妈!”他又叫了一声,像是生怕奶奶就要这样没了声气。
“来了来了!”奶奶还是应了声,从里面随便哪间屋就出来了,“胜强,你来了啊。”奶奶说。
“来了啊。”爸爸一边跟奶奶说话,一边走到阳台上,他在一盆兰草边找到了奶奶放在那的烟灰缸,把它握在手上拿进客厅,放在茶几上,点了一根烟,坐到了沙发上。
“又抽烟!又抽烟!”奶奶坐到藤椅上,看着爸爸直摇头。
“哎呀,你不管我嘛!”爸爸说。
“我不管你还有哪个管得到你。”奶奶轻巧地说。
“对对对。”爸爸抽口烟,应着奶奶。
“跟你商量个事。”奶奶说。
爸爸一边听奶奶的话,一边细心地观察着她的样子。奶奶老早就白了一头头发,但总是烫得一丝不苟,弯弯折折地贴在头顶上,穿着一件淡绿色的丝绵上衣,灰地白花的丝绵裙子差不多到膝盖,而在膝盖下面,肉色的短袜上面,奶奶把小腿露在外面,皮肤是灰白色的,仿佛有五六个秤砣坠在上头,把肉皮子往下拉。
爸爸走了神,回想着第一次发现奶奶老了的具体时间。
那可能是在九六年,不然就是九五年,三四月份的时候,奶奶忽然来了兴致,让爸爸带她去崇宁县的梨花沟看梨花。到了梨花沟,里里外外七八层人,奶奶坐在车里皱着眉毛看他们,那时候朱成刚刚来开车,车都还是个桑塔纳,他做事也还不太灵性,木鸡般粘在位子上,爸爸只有自己去扶奶奶下车,他牵着奶奶的左手让她下地来,顺手搭了把她的肩膀。
就是在那个时候奶奶老了,隔着衣服,爸爸能感觉到奶奶的皮都挂在了肩膀上,松垮垮的,简直要随着她的步子荡起来。他吓了一跳,差点没扶住奶奶,奶奶说:“胜强你让开啊,你挡到我,我怎么走?”
爸爸退了一步,放开了奶奶,看着她往梨花沟走,爸爸说:“妈。”
奶奶停下来,回了个头,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异常,就和几分钟前一样,但爸爸居然不忍心看这张脸了。
“走嘛!”奶奶说。
他们去看了梨花,不是九六年,就是九五年。回平乐镇的时候,坐在车里,奶奶说:“你还是不要跟陈安琴离婚了,影响不好,人家都给你跪到了,你就算了嘛,退后一步自然宽,不然你这婚一离,其他人要怎么看我们一家人,我又怎么跟亲家公亲家母交代啊。”
“嗯。”爸爸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只觉得右手还是麻酥酥的。
“你听到没,胜强?”奶奶说完了话,过了半晌,还没见爸爸应她,就问他。
“嗯。我知道了。”爸爸重新说了一句,灭了烟,把目光从奶奶的小腿上移起来,看着她的脸对她点了点头。
“那你回去了嘛,我看会书就睡了。”奶奶交代道。
“好。你早点睡啊,妈。”爸爸四平八稳地答应了。
等到出了奶奶家,爸爸在楼道里站了一会,却反身上了五楼。五楼往上再没有楼梯了,两扇门孤零零地对着,爸爸拿出手机来打电话,只响了一声电话就接起来了。
“开门。”爸爸说。
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门便开了。门里俏生生立了一个钟馨郁,她应该是新做了头发,那么一头,黑漆漆直溜溜地挂在尖脸边上,真是好看。
爸爸总算笑了一笑,走进去,把门关上了。
在爸爸的手机里,钟馨郁的名字老是变来变去的。有几个月她叫钟忠,后来又叫了半个月钟军,最近爸爸倒是返璞归真了,干脆把她存成了老钟。有一回,爸爸正在家里吃饭,电话放在饭桌上,忽然响了,爸爸倒还没马上反应过来,妈妈就瞄了一眼。
“老钟的电话。”妈妈说。
“哦。”爸爸拿起电话,接起来,说,“老钟啊,正在屋头吃饭呢,打麻将啊?”
钟馨郁“啊”了一声。
“吃了饭都嘛,”爸爸笑着说,“今天我还要洗碗。”
他挂了电话,妈妈说:“老钟好久没约你了?”
“是嘛,”爸爸夹了一坨青椒茄子,扒了一口饭,“等会洗了碗我去应酬一下。”
“你吃了就去嘛,”妈妈乜了他一眼,“你啊看到他约你出去就心都慌了,我洗碗就是了。”
爸爸就顺顺当当地出了门,觉得老钟这个名字的确是四两拨千斤,神来之笔。
晚些时候,钟馨郁问他:“我现在叫老钟了?”
“啊。”爸爸专注地摸着她的乳房。在爸爸摸过的乳房里,钟馨郁的乳房不算太大,但总是凉幽幽的,坠在手里像一块老玉。
“那你喊我一声呢?”钟馨郁笑嘻嘻地命令爸爸。
“老钟。”爸爸说。
“哎!小薛乖!”钟馨郁眉开眼笑地说,撅着屁股就把下半边往爸爸身上靠过来。
老实说,爸爸就欣赏钟馨郁这股没头没脑的傻劲,跟她做爱的时候,爸爸总喜欢张嘴就骂:“你这个瓜婆娘!”钟馨郁也不生气,便实至名归了。
爸爸和她搅在一起也有快两年了,说起来,这里面还有爷爷的功劳。
不过是爷爷死之前三个月的事。爸爸记得爷爷是满八十四上八十五,奶奶也都吃着七十八的饭了,正月里头,天不过十五,时不到清早八点,爸爸的手机响起来。
爸爸和妈妈都还在睡觉,铃声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爸爸迷迷糊糊地扯过电话,看到是奶奶,只得硬生生把火气都压了下去。“妈。”爸爸喊了一声。
奶奶在电话那边哭得悲悲戚戚,爸爸翻身起来坐直了,问:
“妈,什么事啊?”
“我要跟你爸离婚,我要跟你爸离婚!”奶奶悲悲戚戚地说。
爸爸和妈妈穿了衣服就往奶奶家赶,妈妈开着她的车载着爸爸,一边开,一边问:“你妈说要跟你爸离婚,有没搞错?”
一点没搞错。到了庆丰园,妈妈在楼下停着车,爸爸两步跳上楼去拿钥匙开门,奶奶在客厅里坐着,掩着脸哭。
“妈,妈,”爸爸走过去,看着奶奶,“你不要哭嘛,什么事好生说啊。”
“你问你爸!”奶奶空出右手来往阳台上一指。
爷爷在阳台上坐着一把藤椅,大冷天里春秋衣外头套了一件皮大衣,正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毛领子上全是烟灰。
“爸,怎么搞的啊?”爸爸走过去问爷爷。
爷爷摇摇头,不说话。
“你爸在外头有人了!”奶奶的声音从客厅传了过来。
爸爸哭也哭不出,笑也不敢笑,和爷爷两个烂兄烂弟般在阳台上互相换了一个眼神,爸爸说:“爸,你还可以哦,身体好嘛。”
爷爷倒是干笑了一声。妈妈从楼下噔噔走进来,奶奶像被谁踩了似的提高了哭声。
“妈。”妈妈叫了奶奶一声,也不知该进该退,望着阳台上的爸爸。
爸爸对她比了一个没事的手势,妈妈就朝奶奶走过去了,她蹲下来,伸手扶着奶奶的肩膀,细声细气地说:“妈,你不要哭了,有什么事情好好说嘛。”
“这日子没法过了,”奶奶说,“跟你爸说,我也给他当够了保姆,他爱跟哪个过就去跟哪个过,我也图个清静”
那几天,保姆唐三姐倒是的确没有上班,回老家过年去了。于是妈妈张罗着热了昨天的鸡汤,下了半把挂面,又捞了一碟泡菜,一家人围着桌子好歹吃了早饭。
“胜强,等会给你姐打电话,把她喊回来。我今天就跟你爸这个人把这个婚离了,我一辈子清清白白,绝对不勉强人家,人就是要活个高兴,这叫作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爷爷埋头吃面,一句话都没有,爸爸想说什么,妈妈扯了他一把。
奶奶总算没跟姑姑打电话,爸爸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过了三个月,爷爷翻了高血压,在平乐医院去了。直到最后那天,奶奶也打死都不出家门一步,无论是妈妈爸爸姑姑姑爹还是唐三姐,谁都没办法让她去看爷爷最后一面。
“不看!”奶奶说,“喊他另外那个婆娘去看他。”
爸爸思前想后,不得不坐在爷爷的床头,问爷爷:“爸,爸,你还有没啥要交代给我的?我一定帮你照顾。”
爷爷看了爸爸一眼,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他摇了摇头,握着爸爸的手去了。
英雄末路,爸爸悲从中来,想着爷爷这一辈子,忍回了眼泪忍不住气。他妈的。过了不到两个月,爸爸跟龙腾通信城卖手机的钟馨郁好了,就把她安顿在奶奶的楼上。“龟儿子的这些瓜婆娘,”爸爸说,“总有一天老子要弄死你们。”
没错,爸爸在做爱的时候是有很多怪话要骂。
说句良心话,爸爸也不是一个坏人。十七岁生日过了才两个月,奶奶就安排他去豆瓣厂上班,带他的师傅叫作陈修良,陈修良也不是一个坏人,只不过就是有点懒又爱吃烟。每天爸爸从家头出来走路去上班,奶奶交代了,到街上给陈师傅买一包牡丹。陈修良拿了这包烟,就眉开眼笑地打发爸爸去做事,陈修良没拿到这包烟,就必定要骂两句鼻脓滴水的怪话,再打发爸爸去做事。
算起来不是八三年就是八四年,在豆瓣厂,据妈妈说,爸爸做的事情是守晒场:五月份到了头,马上就六月了,苍蝇蚊雀都在天上飞起来了,打屁虫和土狗也开始在地面上横行——本来是一年里最杂花生树的时候,我们镇上的人却偏偏要去晒豆瓣——奶奶玉手一点,爸爸就被陈修良丢到了太阳坝里,磨皮擦痒地守起了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