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其来的强阵雨,像要下破天。安静的住宅区中空无一人,只听见沙沙的雨幕。
嘣然巨响如大锤敲击重鼓。整片雨帘被这声势浩大的响动冻结,在茫茫水珠构成的实体中切实地出现了一处空洞,俄而被倾翻的暴雨淹没。
雨的海洋里猛然冲出一个矫健的身影。洪龙龙跳进一间房檐下,面无表情地抹掉一脸水珠,蹲下来凝望街道中淅淅沥沥的景色。在城中住了几个星期,洪龙龙发觉自己花在发呆和犯傻上的时间越来越多。他起先想试试跑得够快能不能不被雨淋,于是加速到触摸到空气阻力,结果还是被浇了个透心凉。这片街区坐落着成片高档的住宅,这个时间在家里的很少。这里景色不错,他有时候喜欢来逛逛。只要避开安保设施跳过围墙,就可以自由地在里面散步。仗着弹跳力懒得跟10米以下的建筑打招呼——他过这堵3米高的围墙基本上是用跨的。他无聊地把手伸进头发里,挠出一手心水。
“恩……好吧……照顾好……”头顶上一阵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轻柔温和的嗓音带着点惆怅。洪龙龙看了眼越下越大的雨,跃身扣住头顶的飞檐,翻过来在围墙上轻轻一踩飞纵到六楼窗口,低头钻了进去。入眼是宽大的客厅,房间很整洁,茶几下铺着大块大红色皮毛地毯,其他部分则是黑色的植绒。茶几上只有一只果盘,盘里放着切开的火龙果和一把形状怪异的细长水果刀。大沙发对面墙上建着一座书架,上面摆满了一整票的流行音乐专辑。沙发旁是一个通往楼下的回形走廊,从楼下传来一个女孩的轻声细语。他好奇地向四面张望片刻,拉上玻璃窗靠在窗台上俨然坐下。这时楼下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潘琳扣着一把核桃在红木地板上轻快跳跃,裙角飞扬。挂上电话后她打开光碟又一次放起了轻音乐,合着节奏打节拍在沙发边坐下。
遥控器啪一声摔到地下。
她在惊惧中一阵眩晕,素净的脸颊煞白如雪,双手抱臂环住微微起伏的胸膛。
原来以为长大了,却还是一个禁不住吓的小女孩。她想着,双眸不由得流下泪来。
罕见的心理疾病,虚弱的神经让她从小害怕所有巨大或突然的声响,甚至在新年的炮仗声中曾经在家门口昏厥。父亲带她去过很多诊所,那些知名专家一筹莫展。最后一个姓葛的医生建议说去个安静的地方吧,去安静的地方静养,等长大了会好一些。于是父亲为她准备了这所房子。
她在这里生活了12年,读轻柔的小说,听轻柔的音乐,直到不久前遭遇席卷这座城市的地震。
那俩次震动对她而言不亚于经历地狱。晃动、撞碰和东方传来的沉闷巨响。如同冲击钻不停轰击她脆弱的心灵,她在抱头尖叫中保持清醒和休克间逼近临界点的微妙平衡,不停地提醒她下一秒是更可怕的噩梦,直到下一秒噩梦到来——
砸向大地的山崖如苍天倾覆。
她想终于解脱了,然后失去知觉。
之后城市被拯救了反而感觉不那么深刻,只是听人们形容诡异地谈论起一部巨大的机器。她想什么样的机器,为什么是机器?
她不喜欢机器。那天父亲开车带她到城东,穿过黑压压的观众,指着另一座山峰说:唔——就是这部机器。乐邦在她身边露出狂热的表情。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那部明黄色的钢铁堡垒,那是与她十二年来生活的轻柔氛围格格不入的巨大恢弘的造物,以及困扰着全世界历史学家和机械力学家的神奇秘密。
这个秘密叫做奇迹。而她奇异地在这奇迹面前感觉到安全和舒心。
真奇怪。她想,这只是一部机器……
乐邦一头扎入了对这台机器的研究中,没有一点照顾未婚妻的觉悟。潘琳有时候红着脸嗔怪埋怨他,倒也不是多么当真。只是偌大的屋子一个人住很没有安全感,对他没有意识到那场地震中自己遭受到的惊吓有些失望。父亲不久后送来一个小礼物,是一个很小的拉铲机模型。这时她向桌上那个小模型看了一眼,跃动的心脏居然缓缓平静下来。
真奇怪。她又想,只是一部机器啊。
她想起楼上窗户没关,一边责怪自己不留心一边扶着额头顺螺旋扶梯走了上去。她想,地毯应该已经湿了吧。
地毯没有湿,房间里有一点水珠沁入清新的味道。晕眩的潘琳刚刚缓过劲来,迎面看到一个背光面黑暗的剪影。奇怪,她想,房间里怎么这么刺眼呢——突然她反应过来惊惧地退了一步,一脚踏空。
洪龙龙隔着玻璃在看雨,突然耳朵一动撇过头来。
整个房间中爆出巨大的声响,狂风骤起。他蹲在楼梯扶手上,伸手把潘琳轻轻带上地毯。潘琳喘息着坐在地上,恼怒抬头正对上一双死水一样的眼睛:“你是谁,在我家干什么!”
“躲雨。”
“爬六楼来躲雨?”
“不跳进来的。”
“你违法闯入!”
“啊?”洪龙龙诧异地眨了眨眼睛。
“你违法闯入我家!”潘琳生气地和他对视。
“我以为呆在窗口和门口这一块可以,我以前——”洪龙龙挥起双手像是想解释什么,最后还是颓然垂了下去:“抱歉。我马上走。”
潘琳双眼顺着洪龙龙全身滴溜溜乱转,最后停留在他湿漉漉的头发和滴水的上杉下摆上,又看他面容稚嫩,心下气消了几分。“算了。”她说,“算了。去洗个澡,雨停了走吧。你住在附近?”
洪龙龙楞了一下:“不是,路过。”
“你怎么进来的?”
“跳进来的……”
潘琳宽容地笑笑:“我去给你找一身衣服,天晴了再回家吧。小弟弟。”洪龙龙一脸古怪地看她探手摸自己的头:“以后可以来玩,不过不要这样吓我哦。姐姐心脏不好……”
“……抱歉。”
三分钟后洪龙龙抱着一条白衬衫浑浑噩噩进浴室,潘琳狐疑地看着窗台上的水渍,突然转头问道:“你真是跳进来的?”
“……是啊。”洪龙龙满脸无奈。
潘琳看看他又看看窗户,又一次露出了宽容的笑容:“哦好厉害哦。”
“呵呵。”洪龙龙义无反顾地扎进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