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不怪我。”苏穆羞愧地说:“但我不想再欠你啦。洪龙龙,让我走吧。留在这里我感到羞辱。”
“时间过的又急又快,而我变得又蠢又老。”洪龙龙微微笑着念出这句话。
苏穆舒展开身体坐到地上,听到他这句话不由失声一笑:“你说什么胡话?”
“苏武经常说这句话。那几年他坐在街边给人补鞋修锅底,还时常把自己半报废的二手电视机弄到摊子上捣鼓,希望能看看新闻联播什么的。每当要打烊回家时他就说这句话,然后我就跟他回那间十来平的小屋,就着电灯泡发黄的微光琢磨一些木头打造的小东西。跟你一样,苏武对精妙的结构设计很感兴趣。”
苏穆一脸茫然:“苏武是谁?”
洪龙龙沉默良久:“你爷爷。”
“我爷爷……”苏穆回忆起来。他对爷爷并没有多么深刻的记忆。印象中爷爷是一个古怪孤僻的老人,根据父辈传下来的说法,爷爷早年应该是一名勤劳的产业工人,后来不知为何败坏了家业,从此一蹶不振,扔下一家老小独自浪荡。他们兄妹几个在奶奶的养育下相互拉扯着渐渐长大,成家立业后理所当然地疏远了自己的父亲,仅仅在节日象征性地拜访几次。以至于到苏穆这一代,连爷爷的名字都不记得了。爷爷在世时生活得静悄悄的,离世时也是静悄悄的。现在苏穆尽力回忆起爷爷的葬礼,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爷爷确实是这个名字。
“你怎么会认识我爷爷?”苏穆一时恍惚。
“我认识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洪龙龙认真的表情让人看着就想发笑:“很多了不起的人。所以我认识你爷爷。”
苏穆心想这什么混账逻辑,但这种混账的逻辑奇异地使他感到骄傲又亲切。他开始迫切地期望着更多有关自己爷爷的故事。
即使那是一个他不记得名字的爷爷。
“你怎么会认识我爷爷呢?”苏穆大声问:“他老人家十年前就死啦,十年前你还是个小鬼吧,你怎么会认识我爷爷呢?”理智告诉他,这一定是洪龙龙为了消减自己的愧疚说出的善意谎言。洪龙龙很够义气,他做得出这种事。然而潜意识里,他当然迫切地希望。
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他有一个被了不起的洪龙龙称赞的,了不起的爷爷。
那样他残破的人生也会有片刻闪耀的辉煌。
洪龙龙对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当然是真的。”他说:“我从不说谎。猜猜势能机的理论概念是谁提出的?”
“卧槽!”苏穆激动地大骂:“不会是……”
“再猜猜工业革命以来第一台势能机是谁制造的?”洪龙龙满脸鼓励的神情:“猜对了有奖。奖励乖巧女朋友文礼一枚。”
“文礼!”苏穆猛然惊醒,懊恨地拍着脑袋跳起来:“妈的我一定是猪油蒙了头!我要回去看看!”
“不怪她红杏出墙?”洪龙龙一脸坏笑:“甘心做被骗的傻小子?”
“我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苏穆大骂:“我一定是被酒精烧坏了头脑,被狗叼走了良心!我当时控制不住自己,竟做了那么过分的事,说了那么混帐的话!我想清楚了。看到她时我就该想清楚了!”他急切地对洪龙龙说着,洪龙龙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你说得对!我是一个朝不保夕的业务员,根本不能保证给她想要的幸福,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啊。所有的幸福我都品尝过了,所有的快乐我都感受过了,我应该放手祝福她追求想要的生活啊!”
“说(满)得(嘴)漂(喷)亮(粪)。”洪龙龙一脸吞了大便的表情,硬撑着拍着巴掌:“你敢把这些话当着文礼再说一遍,我就撕烂你的嘴。文礼根本没有给你戴绿帽子,她昨天被一个叫崔星宇的恐怖分子绑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的。你知道为什么大清早她戴着墨镜?”
“我以为她在跟我装冷酷,暗示我要分手……”苏穆目瞪口呆。
“她瞎啦!瘸啦!一只手没有啦!”洪龙龙怒吼:“你这白痴!全世界最混账的蠢货!拖着这副残破的身躯邀请你看电影需要多大的勇气,你怎么敢质疑她对爱情的忠诚?看看你做了什么吧!你把一切都毁啦!”
“什么?什么!”苏穆六神无主地吼叫着:“我草泥马你说什么!”他癫狂地跳起来,一路狂吼着向家中奔去。
洪龙龙蹲在墙角默默地点燃一支烟,拨打起电话。
“定俩张电影票。”
文礼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她认床。过去的十九年里她住在一栋别墅中,有一张能在上面打滚的大床。她看见过苏穆的床,虽然说现在是看不见了。不过。她想,还是第一次躺在上面呢。
她拖着半边僵硬的身体费力地打滚,才滚了一圈就摸到了床沿,由于没把握好,一头滚了下去。
沉重的半边身体拖着全身砸在地板上。文礼重重地咳嗽一声,抬手抚摸眩晕的脑袋。
苏穆。她想。你会回来吗?
这时她听见门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和闷哼。
乐邦在小吧台旁翻翻找找,一抬头看见苏穆慌乱地跑进来,目露凶光兜脸给了他一拳。苏穆应声摔在地上。乐邦摩拳擦掌跨到他身上,正准备左右开弓抽他个半身不遂,不料苏穆大吼一声直接把他掀到一边。
“要怎么打等下再说老子绝不二话!先让我看我女人!”苏穆挂着一脸血咆哮着。
“看尼玛!”乐邦抄着手正准备冲过去,突然房间中传来文礼剧烈的咳嗽声。“你这种不要脸的东西有什么用?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悻悻地说。苏穆扑过去推开门四下一看,冲到床那边在床脚下找到文礼,伸手将她抱起来。
“苏穆!”文礼委屈地说,泪水涌动在她紫色的眼珠中,看上去分外恐怖:“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不要开玩笑。”苏穆喘着粗气把她拥到自己腿上,用力地揉她顺滑的长发:”******老子二十多年来最开心的事就是谈了个漂亮女朋友,说不要就不要了?谁准我不要了?“
“我感觉不到我的右手了。”文礼轻轻地说:“我感觉不到我的右腿了,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你能帮我看看吗?”她小心翼翼地问:“我好像变成怪物了。我哥哥不要我了。”她害怕地抓住他的胳膊:“你不许不要我。”
苏穆向手上哈了口气,屏住呼吸掀开她的长袖。乐邦站在门边,挤眉弄眼给他打眼色。
一只紫色的雕塑一般的手臂,散发着严酷的金属质感。这段紫色手臂与上肢连接处筋肉虬结。苏穆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这段连接处,文礼似有所感,痛苦地抽了抽眉头。
“好痛。”
苏穆低下头,掂了掂分量,又仔细地敲了敲这段手臂。房间中回荡着金属叩击的轻响。片刻后,苏穆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以后不许拿这玩意砸我。”苏穆刮了下她的鼻子,警告说。
文礼脸上露出阳光般灿烂的微笑。
“苏穆。”她轻声说。乐邦倚在门边舒了一口气。
“嗨。”苏穆低下头:“我在这里啊。”
“我不能走路啦,一瘸一拐的。”
“我抱着你。”苏穆哽咽着:“你现在好重。”
“压死你!”文礼冲他磨牙。一滴泪水落在她脸上。
“我再也不会放手了,妈的,我再也不会放手了!”
苏穆重重地锤着床面,发出声嘶力竭地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