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罗伦萨的尖角礼堂，流光闪耀的广阔湖面和湖中泛舟依偎的情侣，欢腾的嘉年华广场。鬼魅的身影在C市的喧嚣中一闪而过。
城市是人们对文明和繁华的向往。洪龙龙盘坐在60米高的楼顶，眼神深邃地望向脚下嘈杂的车流。于时天高云淡，月朗星稀，从遥不可及的天边隐约传来广场舞的伴奏：你是我的小丫小苹果……他和着节拍叩击地板，就在这一刻爱上了这座城市。
楼下，苏穆正拖着个箱子急匆匆赶进门来。他看着熟悉的电梯门露出自由和开心的笑容。
“妈！”他敲着门大叫：“妈！”
爸不一定在家，他每次回家敲门时都叫妈。
门里静悄悄的。
“妈！”咚咚咚——
“妈！”咚咚咚——
他掏出钥匙捅门，锁纹丝不动。
“妈！”咚咚咚——
怎么回事，他们到哪去了？
咚咚咚！咚咚咚！
“你瓜娃子又发什么神经！”旁边门里冲出来个毛脸大汉，唾沫星子炸了他一脸。
苏穆抹脸：“回家。”
“神经病！上星期才跟你讲的！这房半年没人住，都没装修！”
咚咚咚“妈——”苏穆没理他，愣怔怔敲门：“妈——”
“疯子！”大汉打了个寒战，迅速冲了回去关上门。
“妈——”咚咚咚……
苏穆脸擦在门板上滑下去，嘴角绽开满足的笑意。
我爱你。
即使你一无所有。我也全心、全意地爱你。
破旧行李箱摊开在一旁，露出一堆酸臭的衣服。
“苏苏过来吃烤鸭，你爸晚上刚买的——”
“苏苏把脏衣服给我我拿去洗——”
“嘿儿子，晚上不喝一杯？最近工作怎么样？”
“苏苏饭在锅里，早上起来热一下吃——”
“苏苏——”……
苏穆张开双眼时，正拖着行李箱走进房里。客厅铺着深色的木地板，精美的吊顶灯散发着柔雅的白光。爸妈正坐在米白色沙发上看液晶电视，从门前看去，像俩尊肃穆的雕像。那雕像仿佛因为他的回来突然复活了一般。爸妈转过头笑吟吟地看着他。
“回来了？”
“脏衣服给我，我去放洗衣机。”
“开饭开饭——”
他们手脚利落地忙活起来，家里弥散着温馨，朴实的气息。一种安逸，醇和，幸福的滋味包裹着他。
“衣服我洗好不好？”他望着妈，妈笑吟吟地望着他。“饭我做好不好？”他望着爸，爸笑吟吟地望着他。“不要走……”
周围的景象迷雾一般渐渐隐没，爸妈笑吟吟的脸庞一丝丝地模糊不清，露出粗糙的水泥墙板和地面。拖着一个破烂的箱子呆呆地看着屋顶拖下来的电线，从这时起，他又是一个人了。
他重重地关上门，一步一顿地走到墙角，在一块木板上蜷身躺下。
好累啊。他想着，轻轻合上双眼。
楼顶上，洪龙龙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从对门家传出微妙的私语声。
“吓！这家小孩又在叫门了？好惨的……半年前家里人出车祸了，头脑不正常了。”
“赔偿有的——要不到多少钱，势单力薄的……”
“头脑不正常了。要到点钱全买房子了，现在还在还房贷哎……”
“以后有困难接济一下。不要去理他……命苦，还是大学生咧……”
“不，平时不要去理他。头脑不正常的……”
洪龙龙沉思片刻，翻身从楼顶跃下。
从那个逼真的梦中醒来之后，世界在眼前越来越阴暗了。苏穆拖着行李箱熟门熟路地找到洗衣房，红着脸把一箱旧衣服丢给皱着眉头的清洁员。现在好了，可以踏踏实实地滚回去了。
这是清晨，空气尚不燥热。洪龙龙吹着口哨推着一辆平板车若无其事地走到苏穆家楼下，贼头贼脑查看下周围地形。板车上摆满水泥瓷砖和涂料。他瞅了瞅顶楼窗口又瞅了瞅板车。
看来只能推上去了。他想。
苏穆在车上又打了个瞌睡，恍惚中又一次看到了洪龙龙从窗外一闪而过。他问自己：这货在我梦里比个胜利的手势是什么鬼？剩下的时间里他十分清醒，这股精神持续到他下车出站。然后他说卧槽！
洪龙龙站在出站口笑眯眯地看着他。
“大兄弟你没走丢真是太幸运了……”苏穆冲过去一个熊抱，眼泪汪汪，“万一把你弄丢魏总铁定会宰了我啊！”
“担心什么？只要在地球上就走不丢我，我日行千里啊！”洪龙龙一脸意气风发，“改天带你趴飞机……”
“改天带你打飞机……”苏穆一句吐槽塞住他嘴道：“那坏了油缸的车怎么样了？”
“经销商那里车最后没卖出去……”
“卧槽尼玛！”
“不过也不用退了。”洪龙龙摸着鼻子，“回去再说吧。家里的东西质量是真差劲。”
“是真差劲……”苏穆兴高采烈地拍着他的胳膊，“大兄弟你才过来不久，再过一阵子你就会说：卧槽，真拓麻差劲！”他话锋一转：“不过该卖车的还是要卖该修车的还是要修。当你工作一年后就会恍然大悟：人生就是不停地修啊补啊修啊补啊，你会觉得很操蛋但你还是要去修啊补啊修啊补啊……”
洪龙龙一巴掌给他拍趴下：“问题留到事后就是哲学了？”
“你不明白。”苏穆轻轻地说：“被追究的永远不是问题，而是人。”
“而每个人都是不能被追究的，这是整个集体中共同的错误。”
“这个错误使领导层心力交瘁，使劳动者堆积怨气。”
“我们所有人的希望，是在这样的错误中被遗忘的。”
“你不会明白。因为你不在决定，也不在执行。你仅仅在参与。这是每个工作者最开始的阶段。”
“然后你会知道，你剩下的时间，不过是在和这个集体一起衰朽罢了。你不能反抗，你也不能改变。”
洪龙龙静静地听他说完，沉思片刻后回答：
“这真是一个不可理解的错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