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穆向魏总递交了洪龙龙的假条,浑浑噩噩过了一个担惊受怕的周五。下午他叼着只烟靠在办公室门口,听到下班铃打响。
车间中工人纷纷散去,互相打着招呼去门卫处打卡,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和亲人相聚,以享受周末的安逸和休闲。苏穆来到窗口看着人们在眼前说笑打闹,默默地想:我也该回家了。
他不知道洪龙龙那个蠢货现在在什么地方。他想:他有钱吗?除了鸡翅膀他还会买什么?他会买火车票吗?最基本地,他找得到火车站吗?他就像这个城市中不知道哪个夹缝里蹦出来的土包子,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会做什么,现在一个冒失就要去千百里外——
应该拦住他的。苏穆默默地想。拦不住就该我去。这是我的责任。
他想自己不是一个担得起责任的人。他感到疲惫和巨大的劳累。
在他不知觉的下一刻,从胸腔中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叹什么气啊?”魏总恰好经过他身边,奇怪地问道。
“我又错过饭点了。”苏穆扼腕。
在众人欢闹的身影后,悄悄垂下黯然阴郁的目光。
我也该回家了。他想。
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回宿舍,一脚把张开双臂扑过来的方光明踹开,喘着气拖出来一只巨大的行李箱,一边七手八脚往里面塞衣服。方光明坐在他床上大呼小叫了半天,最后了然无趣地回自己房间。苏穆皱着鼻子把一堆酸臭的脏衣服打了个包,拖起箱子正准备出门。方光明在房间里喊:
“你周末回家?”
“恩,我现在就回家!”他急促地回应道。
搭最快的公交到火车站要一个小时,顺利乘车到家所在城市约40分钟。他不记得多少次往返在俩座城市,无论多么紧迫的行程都烂熟于心。
那些叫嚣着离开家的年轻人们,穷尽一生都在赶往回家的路上。有的人赶上了归乡的最后一趟班车,而有的人错过了一辈子。
只有他,在离开和归来之间犹疑不决甚至虚度光阴。
洪龙龙不一样。
他不是游子,不是生命的过客。他从容和刚毅地生活和工作,他生来就像是世界的主人。仿佛当他的脚步落下,世界就会改变。
苏穆不一样。苏穆是游子也是生命的过客,在世界的夹缝中挣扎求存。世界不会因为苏穆而改变,工厂不会,工作也不会。苏穆的脚步匆匆,只是为了回家。苏穆已经习惯了丢弃所有改变世界的梦想,当他称改变世界为梦想时他已经抬脚在回家的路上。他没有错过归乡的最后一班车因为他一直安静地留在家里,没有离开过。时间磨平年轻的骄傲和轻狂,暴露出他惶恐和虚弱的面目。这一刻他只想回家。他想离开、离开和寻觅一个角落去瑟瑟发抖。
他感觉着似乎每一道迎面而来的目光都饱含深意。他脸面发烫,羞愧难容。他垂下眼皮,拖着沉重的行李落荒而逃。
最后一班列车鸣响汽笛。正是出站的时候。
“你一定要在俩周内发一批货过来!”牛老板拉着洪龙龙殷切地嘱咐着:“记得,俩周内!我定金打过去了,一式俩份合同拿着……”洪龙龙叼着一只卷葱大饼,一手抓过合同折好塞进口袋:“牛先生安心,绝不要俩个星期。”
“小师傅说话我放心。”牛老板满意地说。俩个锃亮的新油缸俩米长加起来上百公斤,谁都不知道早上洪龙龙从哪儿抽出来不声不响把车修好,换下来俩根旧油缸往肩膀上一扛,惊得店里面眼珠子乱飞。眼下因为质量问题造成的销售亏损暂时不那么重要了,这款强力的清洁剂提供了新的盈利点,他已经和一批老客户谈成了新的订单成功扭亏为盈。“吃一顿再走。”
“感谢,好意心领。”洪龙龙言简意赅:“生产紧急。”他刚转身又被牛老板拉住。一回头看见牛老板一脸尴尬。他刚想到连日忙于推广这款新产品和解决旧车纠纷,一时疏于打听这个面嫩的修车工姓名。
“这个——小师傅怎么称呼?”
洪龙龙沉思片刻道:“苏穆。”
于时烈日如火,大地如炉。洪龙龙肩扛俩根俩米长钢管的背影隔在玻璃门和冷气外热浪中抽象地扭动,有一种神魔的错觉。店中人们汇聚过来向他木木地挥手。人们都认为,这小伙子还会再回来的。
牛老板的店在城市南郊。他沿着国道向南走了一阵子后跳下公路在旷野中急速奔跑了10来分钟挑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他解下脖子上的圆环拧成大八字,比了比油缸粗细。
千里之外W市工厂车间,一个泛着幽兰色光泽的圆环如眼睛一般眨了眨。
俩根油缸被甩了出来。
洪龙龙皱着眉头走了半里路,在一片池塘边蹲下洗手。他的手厚实有力但非常小。池塘对面冒出俩个凫水的小孩,冲他咧开嘴笑。柳条扫过他头顶,痒的很温柔。
“嗨。”他笑。“再见。”
他起身扫了一眼天空,俯身向南奔跑。在炽烈的阳光下他的步伐越跨越大,疾驰的身躯渐渐和流光融为一体,倏忽消失在地平线下。
问题没有解决。猎猎的狂风中他默默地想,麻烦才刚刚开始。
我爱你。温柔的,轻柔的呢喃。即使你一无所有。我也全心、全意地爱你。
一个冷酷的声音回答:
我一无所有时,谁也不要爱我。
我只愿我爱的人,分享我的荣光。
苏穆心吊在嗓子里张开双眼,第一时间抽出手机看时间。确定设定的半个小时闹铃还没响,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卧槽尼玛吓死老子了……
自从上次坐过站一路滚到湖北后他就对短途动车产生了巨大的心理阴影,该阴影面积无法计算,影响极其深远。巨大的紧张导致在火车上不管多困他都睡不着,偶然打个盹马上就要做噩梦。十分钟前他刚刚打过一次盹,那时车刚走不久,恍惚中看见洪龙龙从车窗外一闪而过,还瞄了他一眼,那情节拓麻比恐怖片还刺激!之后8分钟之内他一直很清醒,他不停地问自己是不是潜意识里觉得洪龙龙一定客死他乡了?他越想越沮丧,一沮丧就犯困,一犯困就打盹,一打盹就做噩梦,一做梦就惊醒。现在他把头发梳理了下。他知道剩下的时间里他不会睡着了。
车厢里一阵骚动,乘客们开始窃窃私语。一些人抽出相机靠到窗边。列车冲出隧道的瞬间,从不同方向传来压抑的惊叹和惊呼。
明黄色的钢铁城堡巍峨地耸立在世人面前。
数月以来这座闻所未闻的万吨级拉铲车吸引了全国的视线,来自各个领域的学者,工程师和机械师参加了对它的调查和研究,但到今天为止也没办法启动它。它像一座山峰矗立在城市交通线上,沉默地迎接和送别着往来的旅客,坦诚地面对着种种惊奇和敬畏的目光。
因为它是一个奇迹,一个神秘的不可解释的奇迹。
巨大的履带板像在眼前晃过,数月前那个雨夜依然历历在目。
“去墙角!”魏总声嘶力竭地吼道。
这是山峰倾斜的最后一刻。助理肖琴在和家属通电话,边说话边哭;业务员古德对着手机暴躁地大叫着什么。苏穆掐断了母亲打来的第12个电话,面无表情地蹲在地上画圈。
苏穆认为自己没有信仰也没有追求。因为一个没有信仰也没有追求的人,往往连死都懒得去怕。
但是怕接电话。怕家里人焦急地问地震了你这边怎么样?他会说我要死了然后嚎啕大哭。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哭有什么用?你一个没有信仰没有追求的人干脆点去死就好了嘛对不对,乖啊说不定那么大一座山压下来疼都不疼就嗝屁了,很开心很爽利的嘛!
电话铃又响,掐掉。
电话铃又响,掐掉。
第十五个电话响起时,整个办公室的人都认命地栽在地上。山峰像压在头顶上,落石砸的窗子支离破碎,外面一片漆黑。苏穆看看窗外掏出手机,打算说俩句笑话缓解下紧张情绪,顺便给自己的人生留一个偏喜剧的结尾。
“妈。”他挤着嗓子说了一句,哽住了。他想到母亲俩鬓斑白的面孔,和父亲佝偻的身躯。
“我还没来得及养你……”
巨大的悲伤涌动在胸腔里。他掐掉电话,终于俯身嚎啕大哭。
最后莫名其妙被拯救了。之后一个月里他渐渐发觉当时办公室里就他一个哭的,古德拿这破事硬是损了他三个月。他的剧本没有结束,他的喜剧连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