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作系统默认的鼠标指针是白色。《无头骑士异闻录Durarara!》中有个令我印象深刻的画面就是冷峻的黑色鼠标指针,我把指针改成黑色已有两年,现在它趴在屏幕上就像一只沉默的虫子一样假装乖巧。我检查房间时唯一忽略的黑点就在屏幕上。我盯着它,它好像也盯着我,我们之前有着奇怪的默契,夜晚是无声的禁令,我还有三个小时要睡,不想现在就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后半夜我手握着蝇拍入睡,这是一个久违的无蝇梦之夜,由三段组成,第一段是小马在厩中咀嚼后的草料温暖地滑入食道,第二段是新棉花缝制的小毯晾晒时无声掉落在地,第三段更像勺背在豆腐脑上的刮口一样白嫩整齐又柔顺。
之后一个星期,晚上我藏着蝇拍睡觉,但苍蝇再也没有出现,白天看着鼠标指针不动声色,就像考场上心知肚明的老师佯装无事地踱步。十一月最后一个晚上,天气冷得不像话,我在床头准备了一杯热水,晚十点半上床,到了后半夜苍蝇又出现了。我悄无声息地醒来,感觉它趴在胳膊上,它向前爬行、起飞、又降落在胳膊上。我已经一个月没有好好睡觉和打游戏了,我必须讨还点什么。我的右手按在蝇拍上屏住呼吸,它又飞起来了,扬扬自得地盘旋一圈,准备重新落回我身上。我突然跳起直奔屏幕而去,它也夺路而逃,但我手中的蝇拍抢先一步守在屏幕上,我看见那奇怪的黑点鸣叫着撞向窗口。我几乎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拍了过去,半夜两点钟无法入睡的愤怒竟如此响亮,我觉得这一下把月亮都震了点灰尘下来,惊醒的夜晚是远处的一条野狗隔着玻璃在窗外吠叫不止。点亮台灯仔细查看,蝇拍下空无一物,这房间唯一的异常就是电脑屏幕上我的鼠标指针不见了,而且此后无论用何种办法,它都没有再出现过。
线索
文/李想
5月10日或18日我曾拜访一位在围棋学校教课的朋友,朋友站在大号的垂直棋盘旁边,小朋友们面对着小棋盘,正在两两对弈。我确信自己进入这个格子的世界时没发出声响,没人抬头,教室里亮着灯,当我穿过两列桌子时小心不让自己的影子落到任何一盘棋上。
围棋教室里有个奇怪的大人坐在小朋友们之中:高出一截,穿着单调的黑色,茶色袜子从裤腿里露出来,表情比任何人都紧张。临近中午,这局棋仓促结束之后孩子们吵闹着收拾好棋盘散去,只剩下他坐在原地,一片片挑拣着从棋盘上摘棋子。朋友说这人最奇怪的就是收拾棋盘时必须按刚才的棋步倒数回去。棋子终于分装完毕,我上去跟他打招呼,他虽接过名片,眼睛却未离开棋盘,晾了半晌才说:“好像又输了。”
他的名字是他的秘密之一。他让我称呼他“张”,就像老外喊中国名字的感觉,但“张先生”太客套,“老张”对刚认识的人来说又熟得不像话。
朋友说孩子们越来越不愿跟他下棋,他毫无长进,像枯木头烂在茁壮的森林。有次教室里的人数不再恰好,大家自觉把张对面那张椅子空出来,我就坐过去。可我下得更烂,只知道吃子,为了三个子放弃大好河山。下不到中盘我就弃子认输了,张飞快地把那些棋子按顺序收回,不盯着棋盘而是看着我愉快地说:“好像赢了。”
我又有一段时间没去找朋友,夏天刚过天气渐凉时,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来信地址不熟悉。大意是对方说自己病倒了,问我能否看望。既没有指明写给谁,也没有提示是谁写的,屏幕上惨白而简单。我猜是张。我回信问:“张,是你吗?”第二封很快发来了,张回复了一个“是”。我皱着眉说:“你忘了署名,忘了告诉我地址。”
张住在偏僻的小街,公交站牌上只有一路车。院门上长满爬山虎,自行车拥挤在门洞里,楼道光线勉强足够辨识台阶,脚步上到一楼半,底下昏黄的小灯泡才亮。
张的母亲为我开门,请我就座,并回里屋把张扶出来。我站起来时发现他们娘俩个子都不矮,张的母亲与我差不多,张则比我高出大半头,也比一般人高出大半头。张变得令人担忧,看我的目光呆滞,整个人瘦了一圈。临近中午,我们坐在局促的小客厅吃面条,面条是用方便面的料包煮的,味道和方便面一样;两道菜是青椒鸡蛋和蒜末炒青菜,小半瓶老干妈辣椒酱拧开盖子放在近旁。张花了四十分钟与碗里的面条纠缠,时常停下喃喃自语,末了我们把他扶回卧室床上。
他的枕头看上去有点硬,他枕在上面直挺挺的,让我感觉很不好。床头灯亮着,张转过头来像发现了我一样,急切地伸出手,指了指枕旁的笔记本。他想让我看。这是张写的日记,字迹潦草,许多笔画都在抖动,就像写字的手里有冲动要蹦出来,理智又在压抑着它。字迹不一定能表达快乐,但一定能把痛苦如实交代。
五月我在围棋教室见到张时就知道他有强迫症,当时他还能正常生活,除了下棋严谨刻板、下完后必须倒数一遍回归零点,其他基本还算正常。日记里的他将日日夜夜循规蹈矩不可自拔:
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知道有一天会给某个人看,我希望他能帮我,我已对自己无能为力。我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应该往复循环,因为回旋镖能回到我手中,我的伙伴们跳起又得落下,大地滋生苹果,苹果最终重返地上,宇宙诞生又覆灭,我随时间奔向未来却保有记忆,如果我倒退着生长就一定可以预知。从六岁起我就开始重复做这样的事情:前进,并返回。袖筒裤管如果第一天先穿左边脱右边,第二天我会换个顺序;早晨先系上的那颗扣子,一定得是晚上最后解下的;我最喜欢的事物无疑是弹簧和发条,而一想到钟表每天都以向前的方式重归原点我就发疯一样难受,我想世界上一定有某个枢纽在记载钟表应该返还的圈数,并在它们临终时强迫它们螺旋桨般倒转。我很欣慰许多人都认为世界上的善恶最终会返还。我生活在一个滚滚向前的星球但我知道它有朝一日会灭亡,因为它是错的。我与我的怪想法和平共处了三十年,它让我看起来异于常人。除了病,异于常人的都是可贵的天赋,而我一直不确定它是个病还是天赋,我只知道每天按照顺序脱衣、把一局棋复原、让每一扇打开的门重新关好。最近有点严重,我躺在床上突然意识到,三十年来我的行为虽然一直保守着“去-归”的准则,但思想没有。我的思想与其他六十亿人的思想并无二致,前进扩散、狼奔豕突,如果我不试着控制它那我与动物有何区别?纳博科夫说人可贵的是意识到自己有意识。我着手做这件事,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随意想到某件事,联想,然后按原路返回。一开始我只能做些很简单的练习,比如从早晨开始,鸡蛋、碗、微波炉、坏掉的电路插板、保险丝、铜、马达、风扇,然后从风扇回溯到早晨。后来这变得极其烦琐:每当我想到一件事,它的下游往往不唯一,我选择其中一支时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另外一种可能,往往我会同时选择两条甚至更多,而到了第三阶支线会指数级增长,一旦思维满布断无回归的可能。我花了更长的时间学习专注。
我发现在做数独游戏的时候常常面临多种选择的困境,不得不尝试其中之一,无路可走时再逐步退回。我的思维就像探入迷宫的舌头不断摸索又退后。回溯法是以时间消磨难题的野蛮手段。马克斯·贝瑟尔在棋盘上放了八个皇后。据称国际象棋的半开放性开局就像寝技半防守中一条腿伸出来控制对方腰部。巴西柔术是格雷西们以经验、地位、善良和天才换来的礼物,1993年罗伊斯出现在UFC赛场之前,格雷西家族就像怀抱着甜蜜巨大的秘密。实则卡波耶拉才是那遥远之地土生土长的欣喜果实,我看它如看正要演化出音乐、舞蹈双翼的某片古生物化石。卡波耶拉,格雷西,柔术,国际象棋,八皇后问题,回溯法,数独。
思考过于劳累,我在家休息了三天没有外出,意识到从今天起已经到了八月。联想就像呕吐感一样汹涌,八月,八月。现行的格里高利历从罗马算法来,屋大维的骄傲自负,地上凯撒与天上彗星,一光年外巨大的奥尔特云,切斯特顿有一个恐怖想象,某个晚上我听到小女孩问爸爸为何我们头上遥远的石头会发光,爸爸则说它们在反光,就像月亮,是爱德华·洛希保护了月亮不被拉成一环。洛希极限,月亮反光,星星,切斯特顿,奥尔特云,彗星,凯撒,奥古斯都,格里高利历,八月。八月的我快要爆炸。
其后的日记更是每天记载了凌乱思维,有更多复杂难懂的东西拼在一起。笔记本只写到一半,最后他说:“世界其实是网,每样事物都辐射状般与其他事物相连,我有无数条路向前,也有无数条路返回,但我强迫自己爬同一条路。每次我想意识到什么,都不得不在专注前行和谨慎返回两件事上耗费大量精力,以至于大部分时间只好躺在床上。床、精力、意识、路线、网。”
我叹了口气,张仍躺在床上,他看着我或是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嘴唇翕动,正在新一轮意识中前行与返回。
“我来讲讲自己吧。你跟着我的想法,就像看书、听音乐一样放松。”我说着拉了桌边的椅子坐下,椅背发出舒服的吱嘎声。
“我的想法与你相似,但角度不同。据说我们的语言来自绳结。南美印加人也用绳结传达信息,他们把绳子编成复杂的奇普。在我看到奇普的图片之前一直以为绳结只在一根绳上拧疙瘩,其实与其称为绳结不如称为网结,有人相信我们那失传了的结绳记事与印加人的奇普类似,网就是点与线的结合,有了网才有了横竖撇捺。如你所说世界是张网,我认为它的交点是人,每个人产生与他人联系的线索,他人再连接他人。你可以想象每天下的围棋盘上,黑白子就是人。”
“我小时候就有这种感觉,人与人之间有一根连线,两人远离时线被拉长,但不是无限延展,一旦超过某个限度线就会断。先天血缘建立的联系比较稳定,而后天的则不然,我与母亲之间无形的脐带还是要比与妻子的关系更牢靠。”
“由于彼此连线的存在,人们的活动应当有所限制,比如到一处去返回时必须把线原路收回,否则就会搅成一团。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想法,你现在笑了。我会记住每天上学时经过的每一棵树,并保证放学时不从它们另外一边经过,否则我与母亲之间的线就会被树挂住越扯越远。两个遛狗的人见面时,狗互相围绕打转,主人为了避免绳子缠在一起,只好苦笑着一起转,殊不知从母亲或家中到他们身上的那根连线却为此纠缠。无可避免的是当我远离母亲时有人从我的线上经过,并引来一条他身上的线,更多的线交织起来,再也解不开。”
“如果世界在运转之后必须归复原位,思想与行动尚还能以一人之力控制,线索却不能。我清楚地知道世界变得脏乱、庸俗、沉闷不是因为灰尘,而是太多人彼此交织,无形的连线纠结在各处,所有的道路都淤塞不通。所以我从小就在为世界痛苦,好玩吗?痛苦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发现了解决办法……”我说着拉开拉链,从上衣内口袋摸出一把小剪刀。
“剪刀这种东西记恨一切突起物,当我光着身子面对浴室镜子时手中拿着剪刀,头发、胡须、汗毛、乳首都会如临大敌。我找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回到家把身后乱成一团的线剪掉,找到另一头接起来。传说亚历山大瞬间解开了戈耳狄俄斯之结,今天我再一次拾人牙慧。”
我剪下张日记里最后一篇最后一行,贴在了第一页第一句上。张瞪大了眼睛,露出了赢棋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