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那年,也是老叔住在我家的第六个年头,父亲托人为老叔在油田找了份工作,老叔很有干劲,工作一丝不苟。他拿回的第一份工资,为父亲母亲每人各买了一双袜子,还给我买了个“飞机”的玩具,其余的钱全都寄回老家给了爹爹。父亲高兴,拿了礼品,去到为老叔介绍工作的那个人的家里,登门道谢。父亲喜欢喝酒,至今如是。那一日,他喝到很晚才回家,正逢母亲加班,老叔又不会作饭,于是老叔就和我大眼瞪小眼的坐在桌子旁边等父亲。父亲回了家,我便喊饿。谁想父亲倒头便睡,忘记了我们一样。老叔开了灶,笑说他来作饭。结果屋子里面的烟直飘到房外百米远。母亲加班回来,以为是房子着了火,哭喊着跑进了家门,见我和老叔正在满屋子的烟灰中吃着半生不熟的饭,问起了缘由,老叔没说话,我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爸喝多了,不给作饭了。于是母亲拽起了还在榻上呼呼大睡的父亲,吵了起来。父亲酒还未醒,却也没多说话,我早已经蜷在老叔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了。老叔把嘴贴在我的头上,说:“别怕啊,爸妈闹着玩呢。”
父亲至今都很后悔,他说他没想到老叔会那么在意父亲对他的看法。那一晚,酒醉的父亲把老叔骂了,他说老叔不让人省心,问老叔没事做什么饭啊,还说为老叔找份工作不容易,这时候为啥还添乱啊。
第二天,老叔就辞了工作回了老家,他说他想家了,想爹爹了……
二叔,三叔,四叔和老姑都在,惟独没看见老叔。二婶的嘴生得出莲花,说母亲如何如何的孝顺,说父亲如何如何的能干,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后来二叔说了句“老不死的”,气氛就变了,父亲问他在骂谁,二叔手指爹爹,父亲一个嘴巴打了过去,二叔的嘴角淌出了血。三叔说父亲不该打二叔,四叔赔笑,父亲便吼了起来,说家不是个家了,难怪小五不愿意回来。从那以后,父亲与三个叔叔便疏远了,每次回老家,都很难再看到他们,只见爹爹一个人守着老房子,白发苍苍的甚感孤独。
表姐是我姨家的孩子,那次是跟着父亲母亲一起到乡下来玩的,谁想一天不到就病倒了。母亲怕耽搁了表姐的病,催促着父亲赶快回城里,结果那次“回家”,父亲只在爹爹的身边呆了三天。
临走的那一天,我终于看到了一年未见的老叔,他来送我们。若不是他喊我乳名,我几乎没认出他来。我印象尤为深刻的是,他留长了头发,鸟窝一样的搭在了肩上,穿着花花绿绿的衣裳,脖子处有一条很亮的金链子。我喊了声老叔,他把我抱了起来,顺手给了我一块糕饼,我吃过说好吃,再想要的时候却看见老叔哭了,他看着父亲哭,看着一同前来的爹爹哭,不一会他放下我,转身就跑进了人群里。我喊他,他连头都不肯回。
两年后,我小学二年级。有次放学回家,隔着窗子便看到屋内的炕上坐着个秃子,进得屋内,一眼便认出了那人。那正是小时侯疼我,腻我的老叔,只是黑了很多,脸上似乎还有伤口。他见我进门来,一把抱住了我,似乎想把我抱起,可抱到一半便放下了。我问他为什么头发没了,还满脸是伤的。他说光头凉快,伤是因为来的时候被火车上的痞子打劫了。父亲让老叔把衣服脱了,说要看看伤口。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老叔的背上有一条长约半米长的伤口,从右肩一直到左髋处,我几乎喊出声来。父亲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叔说是被打劫的痞子用刀划伤了。
事情并非如此,老叔养好伤了后,便说要回家,父亲叫他再养养,他执意不肯,并且不让我们送他。父亲说不放心,把老叔送到了火车站。就在火车站的站台上,老叔被一群穿着套装的人围住了,按头的按头,拧胳膊的拧胳膊,而后一个手铐便把老叔带走了。
我知道老叔被判了八年,至于是因为什么事情被判,也是我在两年后才得知的。那也是母亲拗不过我才告诉我的。老叔在离开我们家的那几年里,一直都是花天酒地的和自己所谓的“朋友”们胡混,还找了个对象,小他两岁。女人家不错,劝他别再混下去,他以为是瞧不起他,认为他没钱。于是便去一家工厂里偷电缆线,被当场抓了个正着,送进了派出所。派出所里的人将他绑在了椅子上,嫌他头发太长,便给他剃了光头。本来准备拘留几天就算了,没想真拿他怎么样。可老叔跑了,弄断绳子后跑了,爬院墙的时候被硬铁丝刮伤了背。一直跑到了我家,躲了起来,本以为没人能找到他,可最后还是身陷囫囵。
父母不允许我将老叔的事情说出去,一者他们认为那很不光彩;二者他们怕对我产生影响,但他们并没有觉得老叔是个坏人,反而觉得这是他们的错,尤其是父亲,他说如果不是因为他骂跑了老叔,也许老叔现在是个先进工作者呢。
监狱里的日子如何,不是我们能想象的,即便你看过电影,也不会明白那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
那时候家里还没电话,只能靠通信。老叔没给爹爹去过信,他说他不配再做爹爹的儿子,他说除了父亲以外,其他的哥哥也不是他哥哥。我记得有次母亲给我看了封老叔从监狱里寄来的信件。字迹还算工整,但内容却让人动容,具体的一些我并不记得了,但那满满的几页纸上,尽是辛酸与忏悔,那种忏悔是真诚的,不是像我这样有感而发的写手便能写出的。依稀还记得有这么两句——大哥,大嫂,我真的很后悔,我很怀念以前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你们对我的好,我一直都记得。我真的好糊涂啊,没约束的日子多好啊,可现在我只要抬起头,就能看到一张天网把我围住。我发誓,等我出去了,我一定要报答你们……
老叔的八年变为了六年,他出狱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但他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我家。
没有像电影中那样兄弟抱头痛哭,也没有拉开门便看到一个跪着的身影。父亲的态度似乎很淡漠,问老叔出来了为什么没告诉他。老叔说不是啥喜事,有啥可告诉的。然后他看向我,有些偷偷蹭蹭的感觉,和我记忆中的那个大男孩完全不一样了。我喊他老叔,他也只是随便的应着,不敢正面看我。而他当时给我的感觉并不是自卑或者懊悔,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如果用“邪恶”一词来诠释,我觉得比较恰当。
几年后,老叔又来到了我家。我当时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他的气质又发生了变化,似乎又变成了我小时侯认识的那个大男孩了。他还带了个女人过来,进门就让我喊“老婶”,父亲问他是不是结婚了,他说还没,但快了。
“老婶”身材很好,容貌一般,但和母亲很说的来。有次姨和姨父,舅和舅妈们来我家做客,老叔也坐在酒桌上,但“老婶”没敢上桌,她帮着母亲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最后便在厨房里吃了饭,似乎不想露面。老叔喝了两杯酒也下了桌,陪着“老婶”在厨房里,两个人蹲在地上,把盛着菜的盘子也摆在地上,一声不响的吃。母亲看到便哭出了声,说老叔受苦,别让“老婶”也跟着受苦啊,老叔让“老婶”去桌上吃,“老婶”不去。姨父以前常来我家,认得老叔,当初老叔也载着表姐和我一起出去玩过。此刻姨父忽然站了起来,喊老叔“小五”,说都是一家人,没外话,若是把自己当外人,那以后就别登你大哥家的门。老叔还是没站起来,“老婶”嚎啕大哭,说小五都是因为她才做了那破事的,她这一辈子都欠他的,她嫁他,她愿意……
“老婶”就是老叔在进监狱前的那个对象,后来他们俩结了婚,小日子一直过到了今天,而且,还将幸福的过下去。
那次老叔与老婶临走的时候要给我钱,说我夏天就要高考了。父母不接,说他们要用钱。老叔拗不过父亲母亲,便拽着包和老婶上了车。我记得他们坐在车的最后面,隔着车窗上的窗花看着我们,似乎看得不清,老叔与老婶便用手使劲的擦着窗子,擦下了一层窗花,又上了一层霜,他们就不停的擦,一直到我们看不到车子。
母亲说这两个孩子好象舍不得似的,走的怎么这么难呢?父亲长舒一口气。母亲又说小五重情义,父亲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如今已算不上回忆了,父亲母亲打电话给我说,老叔老婶在离老家不远的城市里打工呢。爹爹已经八十几岁了,除了老叔和老婶常回去看看外,其他的几个叔叔已经没了联系。他们还告诉我,老叔来电话了,说他们一直没要孩子,两口子消停的过着日子。父亲问为啥还不要个孩子,老叔说没钱养啊;父亲说没钱也要养啊,老叔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