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真的缝着,尽管我知道我可以为母亲再买双新的袜子。但此刻,我只想牵着这一条线,为母亲而缝,缝补这多年来,在我心底里沉甸已久的愧疚,还有那承载着为我哭,为我担心,甚至不愿意为我“走”的——那份关于母爱的感恩。
婆婆去世的时候,爹爹谁也不搭理,他也不让别人搭理他。
当时我还小,记得爹爹把一条腿盘在后面下面,另一条腿从炕沿处搭拉下来,头也不抬的在绑着一把笤帚。后来我就看见婆婆“烧七”的那天,爹爹把他在这七天里所绑的笤帚一并扔进了火堆里。我只是抬头看爹爹,爹爹居然在那个时候对着我笑了一下,但我感觉得到,他那只拽着我胳膊的手一直在抖。他没哭,可嘴里一直在嘀咕着,我不知道其他看着和哭着的大人们是不是听到了,但我却依稀记得,爹爹小声说着的是:
“有了它,你心里就有底了……”
爹爹和婆婆的故事在那一刻仿佛暂时的告一段落了,但爹爹却还在笑着。多年以后,我回想起爹爹当时的那个笑容,可以肯定那里面是有着幸福的存在的,只是那笑容的后面,是否还含有其他的情绪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就像戏剧的开场一样,我也不了解那到底应不应该叫做“无奈”。
婆婆嫁给爹爹的时候,爹爹的家里只有半亩地和一口破旧的大锅。当时婆婆是哭着迈进“王家”门槛的。进门的时候,还被爹爹家门上掉下的一块石头砸到了头。看见了爹爹以后,婆婆把红盖头一盖,哑着嗓门说道:“我来嫁你了,你满意了吧?”
爹爹低着头闷声闷气的问:“你叫啥名啊?我还不知道呢。”
婆婆没答应,还是在一边哭,哭得像是朵折了枝的海棠。
爹爹的心有些烦乱,因为进门前他只知道婆婆姓“张”,至于叫什么,他并不知道,女人家长什么样,他也没见过。
爹爹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没新装,没新鞋,只把个红盖头盖在头上,挎了个红布包,凭着一双不大的脚,自己一个人走进他家的门来。
“哎,我这不是在造孽么……”
爹爹的叹气全是因为从那天起就成了婆婆的婆婆。婆婆的身世曾经“显赫”一时,据说婆婆的父亲,是当时北洋军阀的一个不小的官僚,似乎和张作霖还有些交情。可“皇姑屯事件”以后,婆婆的一大家子为了躲避新仇旧恨,便开始了表面上奔波,实际上是逃亡的生活。最后好大的家族也散了。四九年建国之前,婆婆的父亲去世了,无奈之下,婆婆的母亲把这个最小的女儿托付给了爹爹。当时爹爹除了人老实以外,实在是没别的优点为别人所知,人家也正是看上了老实这一点,才放心把婆婆嫁给了他。
后来婆婆也和父亲与叔叔们说:“如果不是当初嫁给了你们的爸爸,那个文化大革命啊,还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呢。”
当时的东北,人烟并不多,村子外基本上都是大片大片的荒地,外加土地制度在那个时候也不是很完善,爹爹干脆另开了一大片地,也不去算有多少亩,就种起了高粱。起初婆婆不出门,直到第一年的高粱顶到了太阳的胡子上,婆婆才帮着爹爹去收庄稼。村里边也没几家人,可多嘴的婆娘倒不少,说王家那穷小子不知道从哪绑来一媳妇,到今儿才敢让女人露露脸。爹爹听了当然不愿意,说媳妇是他自己找的,人家也愿意跟他。婆娘们就说,人家姑娘长的像朵花儿似的,找啥样的找不到,凭啥跟个穷小子。爹爹把嘴一撇,干脆不言语了。这时候,婆婆就会不声不响的回到屋子里,还把门给关上。
都说黑土地肥的流油,其实那个时候的东北,除了平原地区还可以以外。其它地方的土地都是被称做“盐碱地”,至今有些地方也是如此。这对于庄稼的生长来讲,简直就是致命的打击。爹爹的高粱收成很差,惹得婆婆又哭了几天。婆婆常说日子苦,连吃高粱米饭都觉得苦。爹爹听后也不说话,只在一旁闷着脑袋,用手拽着高粱靡子。
后来婆婆也就不再埋怨与爹爹过日子,开始料理起这个家来。爹爹用高粱糜子做了把笤帚,婆婆说用着顺手,爹爹就想到了卖笤帚。
那一天夜里,雨像是老天爷泼下来的水一样,空气也不再吝惜它的癫狂,打着旋的向房子里面灌着风。爹爹帮已经睡着了的婆婆掖了掖被子,就下了炕。他小着声音的把放在仓房里的笤帚全都搬进了屋子,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那仓房是爹爹为了放笤帚,自己盖的。买砖舍不得,于是就用干草和着泥巴盖了这么一间。可他总担心那些笤帚会被漏进仓房里面的雨打湿,生了虫子。就这样冒着雨,一趟一趟的搬。第二天婆婆一起榻就叫了起来。
“唉,你起来,我问你这是咋回事?你咋把这些东西都搬屋里来了?”
爹爹半睁着眼睛说:“怕被雨淋了,就搬进来了。”
婆婆横了爹爹一眼:“窝囊人窝囊命,盖个仓房也窝囊,你去把那仓房再翻一下吧。要不半夜睡觉也没办法睡消停,昨晚上淋雨了吧?”
爹爹还迷糊着,含混的答应着:“没淋到。”
婆婆叹了口气,把手贴到了爹爹的额头上,辣辣的烫。
爹爹这时候突然清醒了,不好意思的半直起躯壳,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和婆婆嘀咕道:“没事,你做饭去吧。”
婆婆蹲在锅台旁边煮着高粱,喊着爹爹:“唉,你今天就别出去了,这两天天气潮,也没人愿意买笤帚的,等明天太阳大了,晒晒再卖吧。”
爹爹在屋子里面“哦”了一声。
随后婆婆就看见爹爹拿着乱七八糟的工具出去了,婆婆就追:“你还烧着呢,去哪啊?”
爹爹回过头:“啊,我去把仓房再拾掇拾掇,等会回来。”
“你着啥急啊,吃了饭再去弄。”婆婆用命令式的口气叫回了爹爹。
爹爹和婆婆各捧着半碗高粱米,婆婆就问爹爹:“你说你是不是脑袋烧糊涂了,病怏怏的躯壳还要去干活,你要是……”
“吃饭吧。”爹爹打断了婆婆的话。
“吃完了我去拾掇房子,等会要是太阳出来了,你帮我把笤帚搬出去晒晒。”
婆婆撇着嘴说:“就烂在那吧,谁愿意管啊?”
爹爹“啪”的一下,把筷子摔得很响。
“我愿意。”爹爹瞪起了眼睛,“哪怕一辈子卖笤帚,那也是我愿意。”说完低下了头。
婆婆愣在那里,怔怔的看着爹爹,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
爹爹半晌才又端起碗,把只吃了两口的饭倒进了婆婆的碗里。
“快吃吧,我吃不下了。”爹爹软下了语气。
“这些都是我这个大老爹们应该的,我应该的……”说罢拿起工具,转身就走出了房门。
婆婆端着饭碗,吃着吃着就有两行泪落了下来……
那个时候的笤帚并不怎么好卖,而且便宜的要命,爹爹婆婆的生活也没多大的改变。又过了一段时间,父亲作为老大出生在了这个贫困的家庭里。直到父亲上了小学,爹爹一直在卖着笤帚,偶尔婆婆也会跟在后面推着个单轮的木头车,和爹爹一起叫卖。可后来笤帚不能卖了,因为红卫兵说爹爹是在搞资产阶级的那一套。爹爹也不和别人计较,收了东西就回了家。
婆婆知道爹爹的“生意”做不成了以后,就向左邻右舍“推销”着笤帚。每当爹爹看到这些的时候,爹爹总会把婆婆拉回家,关起门来,闷闷的不说话。
可红卫兵还是来到爹爹的家,连同那张破旧的锅也搬走了,惟独没有动仓房里的笤帚。婆婆见锅都要被拿走,终于忍不住了。
“你们还是把我带走吧,东西你们留下。”
爹爹躯体一震,偷偷的拽着婆婆的衣服。
婆婆一把甩开爹爹的手,哭喊着说:“你们要怎么折磨我都行,但别动我们家,如果谁再敢动我们家里的半寸土,我就跟你们拼命。”
红卫兵一听,就要拉着婆婆走。
爹爹突然抓起门旁的一把笤帚,堵在了门口。
红卫兵想拉开爹爹,爹爹像个钉子似的扎在地上。
“东西都可以拿走,但人必须留下。”
有个“红卫兵小将”哼了一声:“东西要,人也要。”
爹爹还是雷打不动的样子:“东西拿走,人留下。”
众人还是谁都不让步。
这时婆婆发话了:“唉,你让开,我看他们能把我怎么样?”
爹爹看了眼婆婆,又晃了下脑袋。
“东西可以拿走,人留下。”
此刻的婆婆已经泣不成声了。
爹爹突然大喝一声:“你们这帮小兔崽子,听没听到,想要啥拿啥,但人给我留下。”说完一笤帚就抽向了一个红卫兵。那个红卫兵没想到这爷们会出手,闪都没来得及闪,脸上就多了条血印。
这一下可火了年轻的小将们,他们把爹爹从房门前踹到了屋子里,又从屋子里踹到了房门外。
爹爹挥着笤帚没目的的乱打,婆婆在一旁哭喊着说停手,但没人理他们。
邻居们都出来看,小村子里哪见过这阵仗。被打的爹爹嘴角淌血,但爹爹愣是一声都没哼,最后众人停了手,爹爹翻了两个滚,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手里仍然攥着那把笤帚,虽然那已经称不上是一把笤帚了。可爹爹还是示威似的半举着笤帚,摇指向打他的那些红卫兵们,一字一句的说道:
“谁也别想把人带走,除非你们把我打死。”
这时候,父亲正好放学回来,一见到爹爹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从地上拣起块巴掌大的石头,狠命的拍在了一个“小将”的脑袋上。然后看着人家疯子似的大笑,红卫兵们一见出了血,又见父亲那疯狂的样子,都齐声的喊着“疯子,疯子。”转身就跑了个精光。爹爹这时候才软下了躯壳,拄住了笤帚,喘着粗气的看着父亲和婆婆,而后咧开嘴,居然笑了起来。
这一幕我经常听父亲给我讲,每次说到爹爹站起后便不曾倒下时,我总能看见父亲眼里的泪光,有时会化成几颗水珠滴落下来。父亲也总说,爹爹这一生,所能给他的不仅仅是生命与养育的恩情而已,更重要的是,爹爹教会了他要如何对待自己身边最珍贵的人。
婆婆还是被带走了,回来的时候一身伤病。爹爹照顾着婆婆,还要照顾上学的父亲。那时候家里已经能吃到玉米面了,只是混着高粱磨成的粉,搅拌在一起,做成一个暗红的窝头。父亲中午饭是带两个窝头,婆婆自从回来以后,就落了胃病,只能喝玉米面的粥。爹爹还是种着高粱,有空就偷着出去卖笤帚,不论冬夏。有一天刚刚下过雪,父亲中午放学想去帮爹爹吆喝几声,还没到近前,就看到爹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窝头,捧在嘴边,一口一口的啃。那时候天寒地冻,爹爹带出来的窝头早就冻成了一个硬硬的“石头”。为了容易啃一点,他把窝头放到心口处,因为那里最暖和,窝头不至于冻得那么硬。
父亲回去和婆婆说了这件事,婆婆听了之后硬是从炕上一后面坐了起来。穿起鞋子下了炕,干练的把头发向耳朵后面一掖,蹲在锅台旁做起了饭。回头还和父亲说道:“孩子,帮帮妈,咱不能让你爸一个人受罪……”
父亲每说到这里的时候都会把脸转向窗外,我虽然看不到,但我知道,那是父亲一辈子都在怀念的日子。
从那以后,婆婆的躯体越来越差,爹爹就把所有的家事全都揽了下来。
冬天的时候,婆婆最喜欢吃的东西是烧土豆,如果有葱和酱的话,她一口气能吃五个。爹爹弄来土豆以后,就放在火里面烧,烧的外面糊糊的,里面黄黄的。婆婆就会坐在火堆旁,一边烤着火,一边看爹爹绑着笤帚。爹爹买的土豆总会很大,婆婆就说烧不熟,说爹爹的脑袋笨的像土豆一样,因此爹爹被婆婆称为:“老土豆子”,这是婆婆对爹爹的第一个真切的称呼。
婆婆说:“老土豆子,你绑了这么多年的笤帚,都绑出啥经验来了?”
爹爹回答:“啥经验啊?绑了卖,卖了绑,绑够了慢慢卖,不够了慢慢绑。”
婆婆就笑:“老土豆子一辈子啥都没学会,就知道绑这个。不过还行啊,总算绑了个家出来。”
爹爹就故意把声调扬起,大声的说:“我最痛快的是,把我媳妇的心绑住了,啧啧……”
然后婆婆就会笑骂道:“臭无赖的老土豆子……”
我时常会想象爹爹婆婆在火堆旁的情景。如若是白天,那定是日上中天,风不急,雪不落,有树挂,有窗花,还有几个儿女的嬉笑打闹。如若是夜晚,那会是月灿星辉,气不寒,天不冻,有皮袄,有棉帽,还有几个孩子的歌声舞蹈。这一刻应该是最美好的,最温馨的。我知道那土豆被烧熟的香气是能够飘越到如今的,因为父亲回味的表情就已经告诉我了一切。
婆婆去世的时候,年仅五十四岁。
爹爹俯在病榻旁边,头发似乎白了很多。
婆婆的胃病已经恶化了,医生说已经到了晚期。婆婆睡了很久,爹爹一直守在她的身边,醒的时候会问婆婆想要些什么,睡的时候就那么看着婆婆,眼里打着泪。
婆婆最清醒的一次是在她去世的前一天。爹爹攥着婆婆的手,问她:
“媳妇啊,能听见我的话么?”
婆婆眼里的光是很亮的那种,父亲和叔叔们都明白,这就是“回光返照”。
“听见了,老土豆子……”
婆婆是笑着的,苍白的脸上泛着一种很少能看见的红晕,就像开了花的海棠一样。
爹爹把脸贴近婆婆的脸,问道:
“你想吃啥,老土豆子给你买去啊?”
“啥也不想吃啊,老土豆子啊。你要是还有劲的话,就在这给我绑把笤帚吧。你那认真的憨样,我一看见就想笑。”
爹爹什么话也没说,他让父亲带来了工具,就坐在榻头,在婆婆的眼前卖力的绑着。
婆婆开口说:“老土豆子啊,我原来觉得我嫁给你委屈。可后来啊,我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跟了你老土豆子。我啊,即使走了也没啥遗憾的了。”
爹爹笑看着婆婆说:“瞎说啥啊,有我在呢,你想走到哪去?”
婆婆微微的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想走啊,一看到你绑笤帚的样儿,我就更不想走。你那时候拿着笤帚堵门口的样儿,我现在还记着呢,你说要是回到那时候该多好。”
爹爹呵呵的笑了一声,然后凑到婆婆的耳朵旁边,小声的问道:“你真不后悔嫁给我这个只会绑笤帚的老土豆子啊?”
婆婆又略微的摇了摇头:“我就是觉得,还没和你过够。”
爹爹依然笑着说:“没事的,没过够,咱以后接着过,我还给你绑笤帚,你用笤帚帮我扫地。”
婆婆笑着闭上了眼。
第二天,婆婆走的时候,爹爹在婆婆的耳朵旁说:“别走的太快,走累了就歇歇。我给你绑几把笤帚,帮你把路扫干净了,你等着啊。”
抬起头的那一刻,一滴似珍珠般晶莹的东西,滴落在了婆婆的额上。
冬天的萧瑟并没有惑乱了谁的视线,至少这里还是一片清清明明的世界,宛如那湖水——寂静、悠远、绵绵。
还记得儿时,烟波浩淼的夜色里,几个可爱的小伙伴谁都不想去睡觉。于是便拿上了钓竿,伴着半弯的月,踏上一路的青苔,徘徊在岸边。
还记得当时碎碎的月光透出了湖面,迷乱了大家的双眼。借着一点一点被揉杂了的光亮,看到了湖面那细小的水泡。有人说那是鱼儿在嬉戏,有人说那是水儿在吟唱,还有人说那是渔舟划过的痕迹。可到头来却抵不过一串串的笑声,是伙伴们的笑,笑淡了最无奈的睡意,笑跑了黑暗里不大不小的恐惧,更笑来了夜里微微的清爽。于是那岸边的绿柳也跟着我们在笑,笑得它垂下了枝叶,在我们的头顶上轻轻的摇啊摇。
一支渔竿甩入水面,还未在青石上坐定,那边又探进了一支,却看见湖面上一层层的涟漪荡漾开去,一直伸到了岸的那边,碰撞在了暗青色的山脚下,泛起了哗哗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