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次,回想那时,她想,他们也许都想像一对真正相熟的朋友那样,拥抱一下,或许,他的一只手还会腾出空来为她把耷下来的一缕头发抚上去,抚到耳后。可是没有,他们很有分寸地握了握手。他也只是说了句,真幸运,能碰到你。她只是抿嘴笑了一下。就这样,这情景就定格了,然后变成了一片黑。
她想起这个情景时,正是在一架夜行的飞机上。
而那可以回想起的片刻应该是发生在老式火车上的事。陈旧的玻璃窗是可以提拉的,随时可以送进来外面清新的风,和混合着雾一样的水蒸气。木板的车座,并不舒适,但是材质和色调,与慢慢的节奏那么搭调,仿佛如同很温暖和很柔和的冬天下午的色调。寥寥无几的人,不急不缓的铁轨的咔嗒声。她在这种声音里,绪满了对未来的想象,直到这声音伴随着她入了梦。梦里也是这种节奏。
乘客不多,零星的几个人,永远不会人满为患。它开往的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它在这个地方,每天往返运行五十年了,仍然是过去那种速度。似乎这五十年的时间,在它身上没有流过一样,只不过车座更旧了点,从浅的棕色到显出了咖啡色的深棕,车窗大不如从前灵活了,有的需要费很大的劲才可以提起一半,已经很涩,要拉下来,整个人要跳起来,靠全身的力量压下来。它路过的都是些没有什么风景的不知名的小站,站站停。就这么边走边停了五十多年,一如既往。
在小站停靠的数分钟里,她一直朝站台上张望。站台上有两个孤零零的站牌,白色的水泥牌子上写着黑黑的大字——××滩。一个应该长满了草的地方,但是放眼望去只是些稀拉的绿色。有一块绿色在移动,那是一个穿军装的人。有好几次了,这个穿军装的人,都要在这个被称作××滩的地方上车。她甚至早在到站前就想到,有可能碰到这个人,在车停稳当那一刻她果真就看到了他。上车的人并不多,三三两两的。他有些疲惫,眼角有点耷着。他站在她面前的空座时,眼皮抬了一下。她想,这个人,像一个外国电影演员,一个演过二战期间的一个犹太钢琴家,但是她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她总是记不太清楚别人的名字,很多人,她见过也记不住。不过,这个人,这个坐在她对面的人,她却一下子记住了。然后,他们竟很随意地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随着车走走停停,不紧不慢地他们聊了很多。一趟车的工夫,他们几乎从陌生到了要熟悉的程度。
下车时,他给她留下了联系方式。他说联系,但愿,他们会再见面。然后,他们握了手。
她更愿意想起的只是这一段。
她想,人生如果像写作文一样,可以反复修改就好了,可以任意结束就好了,那她就只要这一段,不再写下去。
天气闷闷的,要下雨。她又在担心,需要无限地延时,无休止地等待。
果然,飞机在刚起飞不久就降落了。晚点,延误,似乎隔一段时间就碰上。可是没有办法,总有很紧急的事等着她去做。她的耳朵和身体是习惯了这样的反复无常,但是心里却异常烦躁。
外面下起了大雨,她和其他乘客一起被大巴送往机场的休息室。黑暗中的雨声,让她突然想点一支烟,那会给她一点温暖,虽然天气只是有点微凉,并不冷。她望了望夜空里不停落下的雨,想,我这是在什么地方,要去哪里。就像以往的某时,半夜醒来,摸着酒店里的床单,她要使劲地想,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样。
她把脸贴在吸烟室外面的玻璃门上,那里面有几个男人正在吸着烟,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烟的一闪一闪的红色的光亮。她摸了摸随身的手提袋,什么也没有,一支烟也没有,连打火机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她推开了吸烟室的玻璃门,径直地朝一个看上去不算太老也并不算讨厌的中年男士走去。先生,给支烟。她说。屋里几个男人的目光都一起扫向了她这边。她接过烟,和那个男人对了火,在他旁边的空位子坐下来,开始在一支烟里等待起来。
心里稍微定了定。
天气预报说是个大晴天,但她预感到有雨。
他说,你怎么这么神啊。她想,其实他可能想说的是,你怎么这么傻啊。因为所有的预感放在他身上就失了灵。她甚至不知道他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到底有多真或者有多假。怎么这么傻,明明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在这个方向,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哪,但是还要去。
你来接我吧,我想不起路怎么走了。
她远远地看着他走过来,她想,怎么每次看上去都挺陌生的。那在火车上一见如故的感觉呢,怎么见一次反而就少一点了呢。
她看着他平淡的一如平常的表情,她突然想应该就让他陪着自己在人来人往的花园里坐一坐,然后,歪过头来,说,你猜我想到了什么?她其实想说,怎么像做梦,遇到他。她发现,他和当初在火车上时并不太一样。
但他总是在催她,快点走吧,走吧。她知道他怕见到熟人,这里到处都是他的熟人。那句话就压在心里,沉沉的,竟一直再没机会说。
吸烟室里有一些人在走动。有人拿了扑克招呼大家打扑克。她凑了上去。她并不爱玩牌,她真怕一个人待着,一些思绪的东西又控制了她。
夜晚,她其实挺怕夜晚的,尤其怕夜晚的等待。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她大哭了一场,放下了一些压在心里很久的包袱,那些都是很久以来让她变得更加抑郁的东西,那些东西简直像长成了参天大树。现在大树没有了,可是还残存着一些根系。她有点想哭。
打双扣需要打对家。就她一个女人,其他三位是男士,包括那个给她烟的男人。她就和这个男人打对家。打了两局下来,虽然她的牌运很差,虽然她这一伙总是输,她却成了这个牌桌的中心。洗牌的间隙,以她这几年待人接物的经验,她很快在心里给他们每个人作了一个判断,在她右手边的这个,有点艺术气息,但有些犹疑;对面的男人有点老奸巨猾,但是会讨好女人,会不计较女人,会很合适许多女人的心意;左边的这个男人很较真,总说一些她不爱听的话,而且总想控制牌桌上的每一个人,但人却很真诚,一是一二是二的。她一边出牌一边想,如果和他们每个人打对家,打牌的过程,出牌的方式都会不同,当然同样的牌结果也会不同。
他们四个人已经有点熟悉了,甚至有人开始讲起了段子。
只是,第三局刚刚开始,就散了。
飞机延时了。据说,雨停要在五六个小时以后。
所有的乘客都被安排在了机场宾馆里。已经快到两点了。
她冲了个澡,想要蒙着头睡一觉。
他说,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她记不清了。他说起了那段时间总在火车上遇到她。他说,那次坐到她对面也是鼓足了勇气。
有十年了吗,差不多吧。她回想了一下,确实是这样。这个世界太小了。他们俩都说,太小了。
在突然进入的睡眠状态,她似乎看到了他。她随手关了床灯,打算在梦里和这个人遭遇一番,看看他是否能给她一个结束语。
地下旅馆,狭长,有一个窗户,窗外是黑的。那是一个假窗。而那时应该是白天。一进房间,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一个人在等,好像等好久了。她想这个地方真够隐蔽的,但是也够压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