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这饭吃得有点尴尬。马依娜说,是不是太搞特殊化了,真是不好意思。老胡说,这有啥,出门在外,首先得吃好休息好。马依娜说,太不好意思了,麻烦你。不麻烦的,我是愿意这样单独陪女士吃饭的,好有情调的了。马依娜客气地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去我们那儿,我做东。好好好,有机会一定去,去了就找你。
第二次就自然多了。老胡知道马依娜爱吃青菜,就多点了几样。老胡说,喝点米酒吧,这儿的米酒酿得很好,平常是喝不到的。马依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酒上来时,马依娜吓了一跳,是一个像泡菜坛子一样的小酒坛,马依娜说,这哪能喝了。老胡说,喝不了带回去。随后,又摇头说,不行,他们一看我们俩单独出来吃饭,还喝的是酒,该编咱俩的段子了,不行。你能喝多少算多少,我多喝点。
马依娜也就不好再拒绝,再说,她也确实想尝尝酸米酒的滋味,还从来没喝过呢。
喝着喝着,马依娜发现自己的话多了起来。老胡说,你今年多大了?马依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说,你怎么这么讨厌,不知道不能随便打听女人的年龄,不礼貌的。说完,竟然脸有点红了。这话怎么听上去,带着点劲呢,不对劲。
老胡像是没觉得一样,接着说,你看我今年多大了。马依娜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不会猜别人的年龄。我给你说,我今年四十九了,看着不像吧。马依娜果然抬头仔细看了看,确实不像。不过,她没有表态。说实在的,老胡的年龄让她有点吃惊,还有点,还有点类似于失望之类的感觉。她本以为,他还不到四十岁。他比自己大十五岁,那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他已经初中毕业了。按辈分,是该叫他叔叔呢,还是大哥?马依娜摇了摇头,自己笑了。
老胡说,笑什么?
老胡似乎并没有察觉到马依娜的轻微变化。马依娜再没有喝,她想,再喝下去可能会醉的,虽说米酒的度数很低,而她自信是有些酒量的。但是出门在外,一个女人总该矜持点。
行程的最后一站是一个以明清民居为特点的古城。说实在的,马依娜并不喜欢参观建筑,她对这类景观不感兴趣。相对而言,她更喜欢青山绿水的风光,她更想去城外一个大湖。听老胡说,湖边的风景不错,如果时间来得及,会安排大家去湖边看看。出来了,总要照顾大多数人的情绪。
当晚,为了体会更加原汁原味的古城游,大家没有住在市内的大宾馆里,而是就地安顿在古城里居住。三三两两地分住在古城居民开的客栈里。算下来,三个女人,五个男人,各落了单,八个人就分住在三家客栈。马依娜自己住了一间小的内带卫生间的简易标间。安顿好,她就向房主要了一把伞,到巷子转去了。
小巷深又长,这是明清遗留下来的村落。村口立了很多的贞节牌坊,都是明清时代留下姓氏的烈女,一生守节如初。说实在的,如果不是下雨,这样一个地方,也不过看看明清时代的建筑,没有多大意趣。偏偏下了雨,雨不停,游客又少,就多了几分情趣。走到一个深巷的尽头,马依娜看到几个像是美术学院的学生模样的少年在写生。她就站下,静静地看了看他们作画。上学的时候,她最羡慕的就是画家,天天背着画夹去寻找漂亮的风景,然后再把它们留在画布上。现在,看着这几个美院的学生,她好像又回到了上大学的时候,背个画夹参加学校的兴趣小组,虽然一张像样的画也没画出来,但是,那种感觉还是挺让人留恋的。她就那样站着,好久,以至于一个学生还以为她是美术老师,转过头来问她,老师,你说这块的明暗处理对吗?她抿着嘴笑了笑。原想着看看就走的,可是这深长狭窄的巷子,发着圆润的光泽的青石板小路,还有白色的马头墙,突然让她喜欢得不行。雨幕里,人好像在另一个时空一样。
看样子,在这里住下是对的。虽然村子里已经完全是一个旅游商业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马依娜觉得这个地方有股说不出的类似于浪漫的气质。尤其是雨中,灰白的墙,青色的瓦,远处绿色的山,在雨水和雾气里,古老的小巷有了一种水墨画的幽雅味道。
马依娜问当地人,哪里能看到小村的全景。他们指了指前面,说,那个绣楼,站在二楼上,全都看到了。绣楼?那时候,招女婿的美女就是站在这个楼上往下抛绣球吗?上来一看,这里果然最开阔。她走到阁楼前做了一个抛绣球的动作,仿佛下面青石板上站着的是黑压压的人群,抛到谁就嫁给谁,嫁给谁就一辈子守贞保节。远处村口的贞节牌坊立在那里,一排排,这么看上去仍很有气势。贞节牌坊,要了多少女人的命,现在成了这个地方独一无二的文化旅游资源。马依娜一边想,一边走下绣楼。门口有一个老太太说,交钱吧,五块钱,参观全景,一次五块。
马依娜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相机,继续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拍。拍的时候,脑子里是老胡的提醒——注意别致的小景。直到天色暗了下来,长长的巷子也走到了头。
鞋和裤子都湿了。马依娜关了门,换衣服,洗脚。有人过来敲门。吃饭了。是老胡的声音。老胡说,我让主人用他们这儿的山野菜炖了只农家土鸡,很快就好了,喝点鸡汤去去湿气,你们女人是受不了这个潮湿的。她抬头看着老胡,笑了笑,心里想,南方人是比北方人心细。
然后,老胡下楼去了厨房。一会儿,老板娘端着盆盆碗碗的上来了。老胡指着那盘炒笋尖说,尝尝,这是我炒的。没想到老胡的手艺还挺好的,马依娜觉得好几天没吃到这样可口的菜了。老板娘说,有梅子酒,自己家酿的,你们要不要来点。老胡说,来点来点,那要来点的。马依娜说,我就不喝了。老板娘说,自酿的酒尝尝吧。老胡说,一方水土一方美食,一定要尝的。北方连梅子都没有的,怎么会有梅子酒呢?地道的梅子酒我们都难得喝到的。少喝点不会醉的。
马依娜禁不住尝了一口,不得不承认那梅子酒很好喝。刚入口有点涩有点酸,后味却是清香的,很醇。
他们呢?他们到市里的酒店去吃了,怕不卫生。老胡笑嘻嘻的,一边给马依娜盛汤,一边说。
马依娜就和老胡坐在院子里,一边听天井里滴雨,听雨打在橘树叶上,一边慢慢品着梅子酒,的确别有一番滋味。
老胡问马依娜下午去哪儿了,马依娜就讲了她一路所见所闻。老胡说,那好,等会儿,我们吃完,你再陪我走走,我下午光睡觉了,这个地方啥样子,我都没看。
绣楼前有些林立的小铺子,在夜雨里挂着红红的灯笼,里面卖些手织的布和一些手工的绣花鞋什么的,还有些干的山货。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因为不是旅游高峰期,又不是周末,所以夜宿这里的游客并不多。马依娜和老胡撑着伞在巷子里慢慢地散步,走到很窄的地方,两把伞竟不能并行。老胡说,把你的伞收起来,我们俩打一把。老胡把伞撑过来,两只肩膀就紧紧地靠在一起。马依娜猛一下打个冷战。老胡马上关心地问,是不是有点冷?马依娜摇了摇头。他们在小巷里绕来绕去,一边漫无边际地聊着。都聊了些什么,马依娜后来一点都想不起来了。突然,黑暗的巷中蹿出一条狗,狗猛吠了两声。马依娜尖叫了一声,老胡就势把她揽在怀里,一边对狗吼,滚,一边去,一边对她说,别怕,爱叫的狗不咬人。老胡就这么拥着她,拐进那条小巷里。巷子里一片黑暗。老胡似乎是很自然地把她挤靠到高高的石墙上,马依娜几乎整个背部都贴在石墙上,奇怪的是,那一刻马依娜并没有感觉到阴雨中的墙散发出一阵阵湿凉。
伞不知何时滑落的,雨就这么没遮没拦地洒落下来。
马依娜突然感到胸口有些挤痛,她意识到,那是老胡胸前挂着的一块很大的玉牌,在挤压时,她突然有一丝不知在何处的恐慌,背后墙体的凉意立即像电流一样传到了马依娜的大脑。马依娜推开老胡。
然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上了楼。
外面还在下雨。她站在小小的平台上,雨水打在塑料布上的声音,衬得古城越发静寂。她突然觉得今晚的自己就像是一块蒙尘的玻璃,如果真让老胡这块老布给抹一遍,灰尘是抹掉了,却会留下一道印迹和久久散不去的令人恶心的油腻味道。这比蒙尘还要让人难受,让人心里发堵。幸好,什么都还没有发生。
什么都没有发生吗?她突然想哭。可是,确实,想不起来发生过什么。
第二天,原路返回了,时间太紧,没有再去湖边。
幸好,马依娜想,幸好什么呢?马依娜也说不清。再看胡老师,依然是那种很亲切的表情,对每个参加会的人都那么嘘寒问暖的。走到马依娜面前时,老胡还像以往一样,热心地问马依娜,要不要去买点什么东西带回去,要不要他陪同,哪哪的东西蛮不错的,带回去送同事朋友蛮好的,蛮有面子的。胡老师像对同行的所有人一样,也给马依娜留了名片。
今天是周末,马依娜早早回来,照着菜谱做了几个小菜,还专门做了两道西餐,一个是牛扒,一个是水果沙拉,配上专门买的几个水晶烛台,很有气氛。丈夫一进家门,好像吓了一跳,今天怎么了,什么日子,怎么在家里搞这个名堂?
烛光晚餐,你不觉得咱们应该浪漫一下吗?怎么样,我蛮能干的吧?
马依娜把音响打开,立刻屋子里流淌起略带忧伤的舒缓的钢琴曲。
丈夫说,我怎么觉得怪怪的,好像不是在咱这个家一样。
马依娜笑了笑,斟了两杯红酒。蛮浪漫的,蛮好的吧?马依娜不知不觉说话带了几个“蛮”字。
啊呀,你可是出了趟差,连说话,也像南蛮子一样了啊,蛮蛮的。
马依娜这才发现,自己说话是和以前有一点不一样了,真的变得有点南方普通话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