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懿安见面那晚,我又犯失眠,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一直到凌晨才渐渐涌上倦意。所以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
房间里有些昏暗,大概是昨晚关了窗的缘故。我慢慢穿上裤子,站起身,然后去拉窗帘,屋外的阳光就一下子照亮了整个房间。我索性闭上眼睛,感受温热的光穿透皮肤,抚摸着深藏在内的肌肉。不断地深呼吸也似乎把堆积在胸腔里的压抑统统排泄了出来。如此以后,四肢倍感轻松,整个人都觉得妙不可言,一时沉浸在了洗礼似的阳光里。直到空腹咕咕作响,我才突然惊醒过来,转身走下楼去。
昨天煮的饭已经凉透了,冰箱里也找不到像样的食物充饥。无可奈何,我只好点燃炉灶,做了煎蛋和吐司充当早餐。
不久,窗外由远及近,响起一片车铃。来信了,我想。我关上气阀,把煎锅放进水槽,然后走出院子。站在信箱前的时候,穿蓝色制服的邮递员早已不见身影,只有十分轻微的铃声依然在夏日里回荡,“铃铃铃——铃铃铃”,不知从哪个方向悠悠传来。信筒边代表来信的小旗帜直直竖起。我打开信箱,俯身察看,而里面只缩着一份报纸,以及这个月的账单。没有信件。
回到屋里,我把账单贴在了最显眼的地方,然后坐在阳光下面,一边啃着夹煎蛋的吐司,一边翻阅报纸。这个礼拜,我不打算再去麻烦懿安,故此也不期待她的来信或者拜访。因为她有家务要做,我也常常有许多事情处理,所以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不会强求彼此。
我把报纸上有关招工的版面细细浏览了一番,像这么干差不多快满一年了。如果我想自力更生,做一个顽强的十六岁少年,那么,找一份零工能够暂且养活自己是绝对必要的。在这方面,我不想依赖任何人,包括父母——我的父母从事金融行业,无论地位,还是收入都算乐观。可他们到底在搞些什么,我却无从而知,也早已不想知道。在我的记忆里,他们一直都很敬业,太敬业,仿佛世界上没有东西会比工作更加重要。两个月前,他们终于从大陆飞回来,带我去南岛买了一套房子,空荡荡的,并告诉我,学校住不惯的话,可以搬到那里住。他们又给了我一张卡,说每个月会都打钱过来,生活费不够的话就到银行取。密码很好记,是我的生日。可为什么是我的生日呢?呵呵——总之,我不想依赖任何人,不希望看到自己因为没有谁就变得楚楚可怜。
我拿着报纸翻来覆去,大约找了半个小时,果然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因为不管是高资历的工作,还是长期性的工作,对我一个住校生来说都太勉强了。况且工作日休息,双休日上班那样的美差事儿似乎寥寥无几,所以一时间也想不到是怎样的职业。
我折起报纸,揉按眼角,在太阳下阅读有点头晕目眩。
我想,没关系,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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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上午,懿安打电话来,说她已经到了港口,估计再过半个小时,去大陆的船就会开动。我打算过去送她,但被她拒绝了。她说港口太远,不想麻烦我赶这一趟。也罢,如果是懿安的话,我相信她能够照顾好自己,所以没多说什么,嘱咐几句就结束了通话。
挂断电话后,我开始收拾行李。临海中学规定,住校生在周日下午七点之前必须返校,参加晚自习。所以今天我也不得不离开,只是懿安向北,而我向南,前往两个全然不同的地点罢了。
我走出门,在那座偏僻的站台前静静等待。许久,乡镇的公交终于“噗噗噗”地出现在北方。它“哧”地一声,仿佛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在我面前缓缓刹车。我登上公交,挑最靠后的位子坐下。
汽车不紧不慢地前行,闪进一片阴影后就变得小心翼翼。森林在两旁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窗外光线幽深,四周被一种潮湿的墨绿色重重包围。我不敢出声,凝视着庞大的树影一动不动。
汽车左弯右拐,行驶了半个多小时后,终于摆脱森林,豁然开朗。我靠在座位上,不由舒了一口气。面对森林的时候,我常常表现出这种窘态,对此我也毫无办法。小的时候,曾经在森林里迷了路,所以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往后岁月流逝,本以为慢慢成长的心智会有所改变,可事实上,这种恐惧不但没有衰减,反而随着时间愈演愈烈,转换成潜藏在心底的,一种尤为深刻的认识:
森林如同神明。它让一切从此延伸的生命为之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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汽车驶上环山公路,海风扑面,视野开阔。山路左侧矗立着陡峭的岩壁,而右边即是危耸的山崖,用厚实的钢制护栏隔了起来,以防事故发生。我仰起头,伸展四肢,放松地躺进座椅。窗外,大海一望无际,频频闪耀。而湛蓝的天空仿佛刚从海里捞上来似的干净。车身渐渐轻薄,像一片树叶在海天之间穿行,我一时之间竟搞不清楚在下的是天空,还是在上的海洋,脑袋稀里糊涂,就这么睡着了。
汽车在公路上连续奔波一个多小时后终于到达了南岛。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空着肚子走下车,一路向南,准备去街上找个地方吃午餐。
我走进一家面馆,来了一碗拉面。面条很筋道,海鲜汤更是让人赞不绝口。所以不到十分钟我便一扫而光。吃完后,我靠着椅子不想动弹。人在安于现状的时候总是不想动弹。我望向窗外,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街道上,各色人物来来往往,看上去好像都是一副幸福的样子。可望着街灯,望着频频闪动的光影,我突然沉默。
我不知道要如何表达,因为人总是莫名其妙地悲伤。我想,如果这一切都是幻觉,那该有多好。眼前的橱窗,不是透明的橱窗,而是一块银幕,把耳畔纷纷扰扰戏作人生。让我悲伤,让我失望,让我痛哭,让我彷徨······不要再来了。我不看,我不听,不想,就什么都不会发生吧?像这样坐在世界的彼端,就不会有任何苦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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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像我这样的家伙,到底要怎样才能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呢。
街道上车水马龙,谁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努力,又乐此不疲地拼搏着。所以,他们能找到世界上最笔直的轨道,并义无反顾地向前。
但是,到底哪里出错了呢。我没有答案。因为,我始终无法明白,自己一直寻找的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什么都不需求,只是没办法不拥有。
我想,这是一个意象,久久徘徊在我的脑海:天空下起灰蒙蒙的大雨,我仰着头,站在路口,身边川流不息。街灯自顾闪烁,人们举起黑色的伞。而我什么都没带,只有一件湿透的衣服。视线不清,泪也模糊,这雨太大,纷纷滑落脸颊。
你说,这个时候,我该上哪儿?这个时候我该坐哪辆班车?在这种时候,我想要安静,但仅仅如此就足够了吗?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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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完账,我走出面馆,打定了下一个去处。
我顺着一条偏僻的小径通往海边。此时阳光正好,沙滩上人满为患。而像我这样突然从椰树林里冒出来,穿着整齐,在各色泳裤和比基尼之间行走,会不会让人觉得异常呢?罢了罢了,反正都不认识,怎么做都无所谓。
我沿着岸边的店铺行走。海滩属于游乐场所,所以除了度假的游客,最热闹的就是在岸上经营饮食的海之家。我不时瞥向烧烤架和露天的餐桌。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糊和炭火的熏香,一阵一阵地刺激味蕾。大概刚才在街上是没有吃饱,此时闻着肉香又觉得饥肠辘辘。我打开皮夹,里面还有零钱,足够一饱口舌之福。
我四处搜寻,最终在一家小店停下脚步。这家店和大多海之家一样喷着蓝色油漆,平凡无奇,甚至毫不起眼。可我却觉得它不一般。我退身打量店门,发现一张告示贴在卷帘门上,引起了我的注意:
招工启事
本店需要店员一名,男女不限。
工作时间:周六~周日。工资500/月。
详细联系白女士:138xxxxx183
我站在门前看了很久,不敢确信。我想,这实在是太幸运了。激动之情难以压抑。
我撕下那张启事,走到柜台,看店的是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正坐在凳子上看书。
“呃——我要章鱼烧。”
“几串?”女孩放下书本,抬头看我,随后露出一副惊奇的表情。我对此自然是毫无头绪。
“两串。”
我走出小店,在门前的遮阳棚里坐下。那个女孩熟练地点燃炭火,放上章鱼,来回地抹油让烧烤不断发出“嘶嘶”的声响。店内顿时飘满了浓郁的香味。
“好了。你的章鱼烧。”
“那个······”我趁机问道,“你们这儿要不要员工?”
“你要打工?”她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呃,恐怕是的。”
“你缺钱花啊?”
“嗯······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想打工而已。我就在临海中学读书。”
“这我知道。”
“你知道?”这次换我诧异起来。
“嗳嗳,你不会真的不认识我吧?”
我上下打量她,努力搜寻脑海中关于这个女孩的记忆。结果是一片空白。
“不认识。”我摇头。
“嗳,你不是和我同一个班吗?你叫林夏,对不对。”
“嗯······我叫林夏。”我失笑,不禁感到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