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挂断电话后,我感觉好多了——这不仅限于心情的愉悦,连最近几天一直压抑在心头的苦闷也被一扫而光。我跃起身,刮掉胡须,在卫生间里用湿毛巾擦去身上的臭汗后,换上了一件海蓝色的无袖衬衫。在镜子前左右端详确认无异,我走出门。而时间大约过了五分钟。
我沿着乌黑的柏油路步行至北岛世纪,和懿安约定好在学校的围墙下相见。此时,太阳已经差不多沉进了厚重的云层里,东方的地平线上也渐渐涌上了暮色。但在西方,漫山遍野的晚霞仍处于一种微醺的境界:她的脸颊微微发烫,羞涩地摇曳着长裙轻轻舞蹈。举手投足之间,红色罗裙默然绽放,在空中,在原野,在每一个路人的眼睛里安静地闪耀着光泽。
“朝着夕阳独自前行”,这个画面时常以一种象征性的镜头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可每当我置身去想象时,接踵闯入的却总是一条漫长无尽的街道,斜长的身影,以及满世界的寂寞与荒凉。我想,许多事情在冥冥之中早已注定,即便刻意地去改变,周遭的一切也终究会在我上路之时无可避免地走向黄昏,如同拆积木般被谁渐渐抽离。而那些曾经念念不忘的,究竟消失在了世界的何处,我不得而知。
转过街角,我试着清空鸡飞狗跳的脑袋,给予最单纯的空间来回忆懿安。我想起她的种种音容笑貌,转瞬之间又开始想象懿安披戴着晚霞,垫着手靠在围墙上娴静的样子。在我心中,关于她的记忆堆积如山,而我也清楚,一旦想起懿安,随之而来的对于她的各种印象也会势不可挡地鼓涌而出,无法遏止。即便那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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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过天晴后,我拉开窗帘观望外面的风景:天空一碧如洗,只有寥寥的几缕云贴在上面,泛着耀眼的日光,使其看起来格外寥廓,毫无遮拦。而在野外的树丛,花草,碎石,则无不沾着一层晶莹的水珠,在太阳下如同钻石一般熠熠生辉。
我不喜欢呆在家里,相反地,一天大部分时间之中,我都会独自走到镇上的幼稚园去消磨时光。我五岁,还太小,不能上幼稚园,但这反而给了我能够自由出入,穿梭在游乐场间的特权。当幼稚园的小孩不得不在班级里排排坐吃果果时,我可以独占整个游乐场;当他们不得不按时睡午觉的时候,我却依然能坐在秋千上怡然自得地摇来晃去。那时的我不知道,这是名为“清静”的东西,也不曾觉得这玩意儿有何珍贵之处。直到十几年后,当我喜剧式地爬在名为集体的戏台外时,我才明白,陌生的地方即是世界上最为清净的地方。在那里,绝不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人突然出现,然后半命令地朝我嚷嚷,这会儿该这么做,待会儿又要那么做。人在陌生的地方往往羞于伸展拳脚,故此活得也轻轻松松。大家相安无事,见面,擦肩,或者告别,一切都显得如此自然。人们不会自作主张,奢求进入他人的内心;当彼此身心疲惫,不想前行的时候,亦可有一方无人问津的空间得以平静。这种生活是何等珍贵。只可惜那时的我还什么都不明白。
我趴在冷冰冰的栅门外探望幼稚园内的光景。游乐场的的地面积了一滩又一滩水洼,滑梯、秋千也变得潮湿无比。若是在平时,只消我喊一声看门的阿姨,她就会为我开门。不过如此一来,即便我是全然不怕搞得一塌糊涂的,她也会劝我乖乖回家吧。但我并没有直接打道回府,而是围着幼稚园转悠了一圈,捡到几个被老师扔到窗外的玩具。之后又趴在影像室的窗台上,津津有味地偷看里面放碟片,直到被发现为止。然后离开。
我百般无聊地在街上穿梭,沿着香樟盛开的马路慢慢游荡,脑袋里不断回味幼稚园的动画片。我路过拐角的中心超市,转弯,又漫无目的地继续前行。不久之后,原本发白的水泥路便消失地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条老老实实的泥路。脚下有磕磕蹦蹦的小石子,路的两旁也生着葳蕤茂盛的杂草。这地方我是第一次来。我也会常常走到完全陌生的地方。正在我甩弄着从稻田里捡来的树枝时,不经意间便瞥到了一个身影。
她默默地蹲在地上。我走到女孩身后俯身观察,发现她双手泥渍,很费力地在用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挖泥。
“嗳。”我突然发话。她轻叫一声,仿佛被吓到了。
“嗳,你在干嘛。”
“我在挖。”她弱声弱气地说道。
“干嘛要挖。你的裙子都脏了。”
“啊!”她站起来俯身轻拍自己纯白色的连衣裙,而我也得以看清她的全貌:女孩长得比我高,微微卷起的黑发一直垂到两肩。睫毛很长,但五官并没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地方,更不会想到十多年以后,我会对她清澈的眼眸情有独钟。
“你在挖什么,宝藏吗?”
“不,不是的。”她低下头,一副认真考虑的神情,然后轻轻拨开小山包似的土堆,捧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老鼠!”
“嗯,老鼠。”
“死老鼠!”
“嗯。死老鼠。”
“嗳!你不知道老鼠有毒吗?”
“老鼠有毒吗?可是它都已经死了啊。”
“死老鼠还要毒,身上全部都是很小很小的虫子,你一碰它,它们就会钻到你的肉里去。嗳嗳,你不怕臭吗?”
“怕啊······”她沉默不语,许久才说道,“可是它都已经死了啊。”
然后我便蹲在女孩的一边,饶有趣味地看着她磕磕绊绊地挖洞——或者说是在凿老鼠的墓穴更为准确。她卷起裙摆,低着头,长长的头发垂到胸前,双手则按住石头的一端,然后推门似的用力,把石头按进土里。即便如此,石头也只凿进一点,若是真想挖出个像模像样的坑洞来,就不知要花多少时间了。况且是她的话,干这种事情一定会觉得累吧。
“给我吧。我帮你。”
她抬起头,定定地看住我的眼睛。但她并没有把石头塞给我,而是从脚下捡起了另一块尖尖的石头放在我的手心,头微微侧着,笑道:“我们一起挖吧。”
于是我们并身蹲在一起,挖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大功告成。我站起来拿袖子擦掉了挂在鼻尖上的汗珠,长呼一口闷气。而女孩却依然低着身,把老鼠捧入泥里,合上土,又轻轻地拍实,再铺上一层干草。她带褶皱的裙摆早已拖到地上,又沾了许多泥渍。
“嗳,我们去洗一洗吧。”
“嗯。”她笑道,牵起了我的手。我们沿着香樟盛开的马路慢慢地走着,穿过护栏走下河道。微风吹过,河滩上的青草沙沙作响,凉爽的空气中充满了香樟树独有的味道,以及河流的气息。我在水边洗掉手上的脏物,她也洗去了衣服上的泥渍。女孩的裙摆重归洁白,在雨后天晴的阳光下随风飘动,略觉耀眼,干净得仿佛是童话书里描绘的天使。
“嗳,你几岁啊,怎么没去幼稚园呢?”我问。
“你不用‘嗳嗳嗳’的,”她低下头说,“我有名字,我叫林懿安。”
“林懿安?”
“嗳。”她应道。
“懿安?”
“嗳。”
“安?”
“嗳。”
“那,你叫什么名字呢?”她问。
“我叫林夏。”
“林夏。”
“嗯。”我应道。
“夏。”
“嗯。”
“不算啊。你可以念我的名字三次,可我只能念你的两次诶。”
“没事没事,”我笑道,“以后你只要多念念我的名字,我们就可以扯平了。”
“嗯。这个······难道说是约定吗?”
“对!约定。”我看她把头发轻轻捋到耳后,忽然开心地笑了起来。
“嗳,懿安,你干嘛笑啊?”
“因为这个约定,是我们的第一个约定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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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到达了北岛世纪,在爬满绿色藤蔓的围墙下看见了懿安。我第一眼便在意到,她穿着一袭纯白色的长裙,柔软的裙摆垂到膝盖,让我在刹那间觉得一切都恍若昨天。此时夕阳渐醺,她的裙子微微地在晚风中飘扬,被温和地染成了晚霞的色彩。她拎着布袋站在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朝我招手。
“怎么来得这么早。”
“你也不是很早吗?”
“呃,呵呵,这个时候还叫你出来。”
“嗯,没关系。其实我也想见你。”她微笑,眯起的眼眸在夕阳下闪烁着橘色的光芒。
我和她肩并肩顺着马路散步,彼此的身影被霞光拉得又细又长。从学校一直走,我们经过十字路口,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待黄灯跳跃着转换成绿灯,然后继续前行。转了几个街角,经过几家冷清的店铺,头顶一片片树影忽闪忽现,渐渐地,我们走过已成废墟的幼稚园。
“你在南岛,临海中学过得还好吗?”懿安问。
“嗯,还好。”我对她慢慢讲述起在临海中学的生活。我谈到了那条如梦如幻的林荫道,谈到了极富魅力、与众不同的校长,谈到了难以交心,但诚实地道的车浅草,以及在学校里无所事事的生活。
“呃,反正情况就是这样:有趣的活动总是逃脱不了被算计的可能,一群表情夸张的家伙又会时不时地聚在耳边大声起哄。可想到这种状况无论到了哪里都在所难免,心情就会平静下来,觉得犯不着对这种事情耿耿于怀。”
她低着头沉默不语,许久之后,才以劝说的口吻轻声说道:“你不要这么想啊······”
“不不,我并不是持着敌对态度来对待对身边的一切问题。你是在想,若是我成天考虑着这些,一定会觉得不快乐吧?但实际上,环境再为恶劣,我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因为我能筑起墙壁来阻挡一切想要扰乱我心智的东西,而我就一直老老实实地呆在那面墙里——这么比喻你可明白——我呆在墙里有自己的习惯。但是骚扰无可避免,也会有人硬想闯进我的世界。一旦她们言语过分,让我无法容忍,那么我也会毫不客气地奉陪到底。在这个过程中我就产生类似的观念,而心情却不会受到任何影响。这么说你明白吗?”
“一切观念只不过是评价事物的标准,而不会因为它的成分哀愁善变?”她说。
“可以这么讲。”
“筑起高墙······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就放心了。”
“放心好了,不管怎样,我都不会随随便便地为别人喜怒哀乐。”我牵起懿安的手说,“况且,到目前为止,有这个本事的人,也只有你。”
懿安也握紧了我的手,笑道:“到目前为止?”
“呃——以后,以后也只有你能让我喜怒哀乐。”我尴尬地说。
“那我很期待哦。”
不知不觉之中,我们走到了十年前的那条河道。时光荏苒,斗转星移,虽然身边的东西大多都按着其中的轨道悄悄发生改变,然而,有些事情是不会发生明显改变的。比方说,一个密闭昏暗的房间,或者一条源源不断的河流。
“你还记得这里吗?”懿安拉住我的手停下脚步,望着青草、微风依旧的河滩若有所思。
“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这里一起洗过手。”
“不。”她摇头否定。
“难道没有吗?”我被搞糊涂了。
“因为我记住的,一直都只有那个约定。”她低下头,转而又抬起来看住我的眼睛。在那瞬间,我不禁轻微一颤,一股暖流从她眼中缓缓流淌出来,温柔地冲刷着我全身的血脉。
“林夏?”
“嗯?”
“夏。”
“······嗯。”
“我一直都听你的,很乖吧。”她羞涩地微笑,“一个人在家,或者一个人走在夜路上的时候,我啊,总会时不时地想起那个约定。我们的第一个约定。每当我想起你那个时候信誓旦旦的样子,就觉得你非常可爱呢。”
“呃——可爱?好吧。”我又无言以对。然而我依然很享受和懿安在一起时光,如同此时肩并肩地一起散步,我走在左边,而她走在右边。当四周万籁俱静的时候,我便常常能够听清懿安在耳边温和起伏的呼吸,以及平稳、安宁的心跳。即使没有语言的交流,但我依然能感觉得到,懿安在我身边所流露出的平静与安心。所以,我无时无刻都在希望着,时间可以再给我们一点点宽容。
我们又相伴走了许久,她在一个岔口停下了脚步。我也识相地停了下来。
“我家就在前面了。谢谢你,送我回来。”懿安说。
“嗯,不碍事。要是觉得不好意思的话,下次你也可以送送我。”
她开心地笑了,转过身来,看着我说道:“嗯嗯,下次一定送你到家。那,我就先走了?”
“嗯,走好了。路上小心一点。”
“我会的。”说完,她慢慢地拐进深巷。在我目送她走到拐角的时候,她又突然转过身来,朝我轻轻招手。我也挥手回应。我就这样默默地站在岔口,守望着她在我的视野之中渐行渐远,直到无迹可寻,才转过身,把手插进口袋,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