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延连漠身份尴尬,他也颇有自知之明,平日便待在驿馆之中,并不经常在众人眼前出没,也未于京内走动结交其余权贵。当他听到叶芙蓉登门拜访之时,既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这三日期限还有一半呢。
“请她进来吧。”贺延连漠笑笑,若是叶芙蓉能想通便再好不过。
岂料片刻之后侍卫回报,道是叶芙蓉并不进来,反倒是想请贺延连漠出去一趟。贺延连漠挑挑眉,他倒是要看看,这叶芙蓉还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出了驿馆的门,只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表面上看起来并不算华贵,但是用料、窗雕无一不精致。车内之人见到贺延连漠出来,缎绿的车帘被一只纤手挑开,露出叶芙蓉殊丽的脸庞。今日她倒是没有同往日一般打扮,而是绾起云鬓,斜压着一支如雪繁花的钗子,翦水双瞳愈发灵犀黠慧,令本是对她无意的贺延连漠亦心神荡漾。
贺延连漠道:“不知道叶姑娘此次前来,可是已经想好答案了?”叶芙蓉之事,他已是视其为瓮中之鳖了,于是耐心也好了许多。
叶芙蓉嘴角微挑,不答他的话,反倒说道:“二皇子,我们不如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有她的把柄在手,贺延连漠也不怕她捣什么鬼,欣然接受邀请,只带了四名侍卫随行,他本人则施施然地坐上马车。入车内,扑面而来便是一股白梅香,内间布置简洁大方,还有一股袅袅生烟的茶水香气,倒是十分舒适宜人。
贺延连漠笑笑,“我原是准备过两日将上次的茶送你一些,没想到你却是来得这么快。”
“这样不好吗。”叶芙蓉执壶,给贺延连漠斟上一杯。
“好茶。”
贺延连漠接过茶水,低头嗅了嗅,但没有喝,“但如果你今日来只是为了请我品茗,倒用不着跑出来这么远,在下驿馆也有。”
叶芙蓉端着茶杯,微微一笑,此时车辆已经停在城外,周围除了雪落之声,竟然一片寂静。叶芙蓉笑不改色,将茶杯放下径直掀帘下车,此处已是一片开阔的梅林。白梅如雪,叶芙蓉身穿一袭白色狐裘,于白梅之前傲雪独立,一袭乌发随风而动,天地之间,仿佛是只余下黑白两种颜色,如一副浓烈的墨宝。
她的人退到了三十丈以外,叶芙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贺延连漠也挥挥手,示意他的侍卫亦退到相同距离。
“满意了?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如此神神叨叨的吗?”贺延连漠不由出声嘲讽道。
叶芙蓉并未生气,淡淡道:“因为我不信任二皇子手下的人。”
“喔?”
贺延连漠面色微凝,挑眉道:“叶姑娘不觉得这么说有些失礼吗,他们跟随我多年,从今往后,我们可就是一家人了,他们亦是你的下属。”
“可是现在并不是。”
叶芙蓉但笑,“二皇子肯如此维护下属,倒是令我佩服,只是阁下想必也心知肚明,我能找到徐妈的行踪,三分判断七分运气,但是徐妈的死,却是实打实地被人卖了行踪,而且那个人并不简单。”
贺延连漠自然也知道其中必定有鬼,所以他没有开口。叶芙蓉之所以能打探到消息,背后亦有白王助力,那个人能收买他的属下,打探到消息,更能证明其人的实力。而他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到,贺延连漠脸色亦凝重起来。叶芙蓉将他带到这里,也是保证在空旷之处,无人可以偷听她接下来的话。
但是那又如何,内奸必定会露出马脚,他岂能为了一介内奸而放弃大局。他在元狩朝处处掣肘,但是回了大氏,处理个把人可没什么问题。
“那如今看来,叶姑娘是不同意之前的建议了。”
贺延连漠正视叶芙蓉,“但若只凭这一点同我做交易……”他挑挑眉,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意,侧头道,“叶姑娘,你要相信我仍旧初衷未改。”
但是此次,叶芙蓉却丝毫未动容,仍旧笑不改色。
贺延连漠心生愤慨,这个女人为什么现在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好像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一般,贺延连漠不禁沉下嗓音,“你就真的不怕我将你的身世暴露出去?”
“二皇子……”
叶芙蓉叹了口气,“其实你我都心中有数,暴露芙蓉的身世,对于你来说亦是下下之策。”
“你以为这样说就能改变你的处境吗?”贺延连漠冷声道。
叶芙蓉挑眉,“否则当年,先大氏王怎么会特意将贺延丞相的过去清扫干净,而你们又为何会保持缄默。”
在她想通之后,叶芙蓉就发觉了她的身世其实就是一柄双刃剑,诚然,对于元狩朝而言她是叛逆之后,但是对于大氏,又何尝没有这方面的担忧呢?看似投诚,实则卧底,这样的事情又岂是少数。若是叶芙蓉身世曝光,贺延连漠是可以将她带回去了,但是他遇到的情况同白王遇到的情况岂会有半点不同?所谓老古板与卫道士,从不会在任何地方缺少。
所以贺延连漠才煞费苦心,想让她以贺延云的身份回去,大氏的女子亦可议政,若是王上故去或是外出打仗,王后便是掌朝之人。届时贺延连漠亦会是相同情况,他们到时若合纵连横,贺延连漠要个不能服众的老婆有个什么用?出去打仗后方也不稳啊。
“那倒也不见得,不谈元狩朝,若是花擎苍少了你,也无疑相当于自斩一臂,我大可以损人不利己。”贺延连漠不甘心让她拿捏住。
叶芙蓉又笑道:“话是没错,但是我相信二皇子并非是如此短视之人。”
这话说的就很有意思了,贺延连漠眸色一动,“你是指……”
“二皇子,你上面还有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皇子吧。”
叶芙蓉缓缓道:“而且,若是大氏王属意将王位交给你,为何会舍得让你来与元狩朝和谈?要知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有时候只是说说而已。”
贺延连漠这一下子被戳到了痛处,没错,虽然大氏的大皇子是一个极其神秘之人,但是他比他更有优势的便是他的才能居自己之上,若是大氏王属意于他贺延连漠是继承人,又岂会派他来敌国?元狩朝又没有指名!
更何况,想到大战之时,父王帐内对他的诸多质疑,以至于最后中军孤入,战形溃散,归根到底,还是大氏王并不相信他的表现。
贺延连漠眸色愈发冷硬,耳旁只听叶芙蓉道:“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你是选择将我这个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甚至有可能成为隐患的人带回去好,还是选择,在这里重新缔结你的盟友为好呢?”
“你的意思是?”
“南疆以后会有计划地、逐渐地,放开同大氏的边境交易。”叶芙蓉缓缓道。
虽然她声音并不大,但是落在贺延连漠心中却宛如重锤一般,虽然南疆并不像漠北那样,到了秋冬便全无水草,可物资的匮乏却也是不争的现实。比如说布料、盐、药物、铁器等等,这对于大氏而言都是极其珍贵的,甚至包括面粉这一类需要种植的粮食。
每一年,大氏对于元狩朝的大规模入侵就是为了这些,能抢多少就抢多少,若是抢不到,那么在这一战中死一批人,剩下的粮草才能保证其他人冬季活下去,就像野兽一样,强者生存弱者去死。
他们不是没有想到边境贸易,可是却没有一个契机,贺延连漠曾经向他的父王提起过,主动休战以换取和平开境的可能,可是却因此而受到厌弃。于是他们就继续劫掠,可是越劫掠,手上的鲜血就越多,开境就越不可能,可是越不可能,他们就要更加劫掠,于是乎,双方都陷入血的恶性循环之中。
这一次,贺延连漠也提出了这个要求,但小皇帝和太后晦暗不明的态度,又令他感到失望了,也让他意识到,两国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的,为了以后的战争,哪怕损人不利己,也要斩花擎苍一条手臂,将叶芙蓉带走。
可是现在,这样一个承诺就放在贺延连漠面前,是他梦寐以求的!
贺延连漠狠狠地,几乎也像一头狼般地盯着叶芙蓉,“你说的是真的吗?”
叶芙蓉默默地将一直攥紧的手掌摊开,一枚莹白的玉章就在她手掌之中,贺延连漠眼尖,认出来这不就是白王私印吗!如果说只是叶芙蓉说的话,贺延连漠还有所怀疑,毕竟她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但是加上白王这枚印章,贺延连漠心中便信服了大半。
“你我之间的协定,以白王印鉴为证。”叶芙蓉郑重道。
贺延连漠长吁口气,朗声道:“好,一言为定!”
依照大氏的规矩,两人击掌为盟,贺延连漠整个人也都和缓下来,他不无感慨,“没有想到,我最想要达到的目的会用这么一种方式达成。”
“唯有共赢才是解决之道。”叶芙蓉缓声道。
贺延连漠有些羞赧,他一介男儿身竟没有叶芙蓉的眼界开阔,如今两人关系由敌化友,他才道:“那日徐妈被杀之事,我的人并非毫无所觉。”
“喔?二皇子的意思是,你发现了什么线索?”
贺延连漠摇摇头,“线索倒是谈不上多少,对方似乎是个老手,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是我的人追了出去,在那杀手消失之地发现了车辄痕迹,那杀手身形并不高,若说是江湖人士,却又更像是普通文弱少年。”
叶芙蓉沉吟片刻,这就有些奇怪了,若是专业杀手,自然知道得手之后需要尽快脱身,怎么会选择容易追踪的马车呢,难道是有什么不方便、必须坐马车的人要带上?可是她想了一圈,也没有想到身旁会有这样的人要对她不利。
“那二皇子的下属可有在现场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车辙之中有无从其他地方带的东西?现场有无植物被折断的痕迹?或者是被随手丢弃之物?”叶芙蓉详细问道。
她难道是仵作吗?问得如此详细,贺延连漠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手下的人一般来说只会打仗啊。
看着贺延连漠为难的表情,叶芙蓉也知道她要求过了,既然他已经告之她有这件事情,不如她再回去看看那地方。按贺延连漠所说,那里也算偏僻,这两天不见得会有人破坏现场。
叶芙蓉也不再浪费时间,“我将二皇子再捎回驿馆可好?”
“不用了,我的侍卫有骑马过来,我也不乐意在马车里憋着,我看着你也有事情要办。”
贺延连漠爽朗地笑道,尔后他顿了一顿,“对了。”他突然从怀里拿出来一份叠好的信纸,叶芙蓉眼尖,知道那是徐妈的证词,只见贺延连漠将其撕为碎片,才道:“这样你就无需担心了。”
叶芙蓉微微一笑,颔首道:“多谢二皇子。”
贺延连漠看着渐行渐远,逐渐消失成一点的马车,唇旁挂起一丝笑意,接过侍卫手中的缰绳,亦翻身上马策马而行。
另一端,叶芙蓉在马车里就将那套繁复的衣服换下,重新穿上方便行事的短打。
这么久,她都是被人追着打,但是这一次,她一定要先发制人。正好,她训练已久的秘密武器也该登场试试身手了。
那梅林离营地不算远,约摸半个时辰便到了,等马车一停,叶芙蓉便从上面跳下来,直奔到一处被围起来的营地。甫一推开门,里面便响起震耳欲聋的吼声,几只狼青色的尖耳大犬在铁笼之中朝她吠叫不止。有一人急忙从里面走出来,朝着几只犬做出一个动作,几只犬便停了下来,呜呜地蹲在原地看着他们。
这人倒是有两把刷子,难怪当初他养的狗能追着韩昭平到处跑。让这样的人只去当厨子、看仓库还真是大材小用了,所以叶芙蓉在韩昭平被追着跑了第七次的时候看不下去了,将这人给调了出来,专门让他养狗,以期有一天能达到现代警犬的要求。
望着几只毛色光亮,胸深平腰,精神熠熠的昆明犬,叶芙蓉顿时觉得手痒,很想将那几只狗抓过来狠狠摸两把。
“叶姑娘。”
陈淦手里还拿着一个盆,里面装着给狗狗的粮食,他忙将食盆放下,朝叶芙蓉拱手道:“不知道叶姑娘此时前来,陈淦有失远迎。”
叶芙蓉知道陈淦原来是读了两年私墅,并非寻常的粗野乡人,只因为寡母离世,这才投了军。只是可惜到底文弱了些,所以才被丢进伙头军中。叶芙蓉一笑,“我这突然跑来也没通告你一声,别怪罪我就好,还谈什么远不远迎的。”
陈淦忙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叶姑娘今天来是……”
“你现在手下最好的一条狗是叫追风吧?带上它,跟我走吧,我有点事情想让它帮忙。”叶芙蓉眨眨眼道。
追风是所有犬只中个头最大的,也是最为沉稳的一只,唯有它在叶芙蓉进来的时候没有吠叫,而是直直地看着她,双眸之中透露着与众不同的审视,可是整个姿态又像是在防卫着,分外打眼。叶芙蓉对于它抱有不小的期望。
果然,在追风被陈淦牵到那道车辄之处时,它发出了与众不同的呜声,然后在一个地方多嗅几次后便坐下不动了。这也是叶芙蓉参照现代警犬的一些规范教给陈淦的。
而这种情况一般是代表追风发现了什么。
叶芙蓉示意陈淦将追风拉开,亲手将那块地方拂开,在浮土之中,有一小块布料夹杂其中,这料子带着些许浅褐,本身并不打眼,若是普通人还真看不出来。现场除了这块布料之外,基本上没有其他线索了,但是这块不起眼的布料又代表了什么呢?虽然有点这样的微线索,但是没有现代的各种技术,没有实验室的支持,这玩意也没太大用处啊。
陈淦有些惴惴不安地开口道:“叶姑娘,要不要让追风试试,能不能从这布料上嗅出气味的来源?”
叶芙蓉摇摇头,“都已经过了36个小时,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味道残存下来了。”
什么36个小时?陈淦虽然没有听懂,但是他却道:“叶姑娘,还是让追风试试吧。”
他家中世代都是猎户,留下了好几手驯犬的绝学,若不是父亲是在捕猎途中身亡,他恐怕也会继续当一名猎户,虽然他身子不算太好,可是如果能以这一手绝学为朝廷效力,总比他回去当伙头军要好!
陈淦面色坚定,轻轻拍着追风的头颈。追风极通人性,此时从喉中发出呜咽声。
叶芙蓉点头道:“好的,辛苦你们了。”
陈淦这才露出个笑来,他看起来还有些稚气,左脸侧有个小小的酒涡,但是旋即,他面色一敛,示意追风开始追踪这条线索。追风嗅了一会,就径直朝着一个方向跑去,沿途叶芙蓉亦停下来观察四周的情况,可以不时地发现痕迹,证明追风的方向是正确的。那辆马车上也不知道有什么,比起普通的马车要重上不少,车辙也较重,倒还真的没有追丢。
可是好景并不长,若是在郊外人少的位置,气味比较单纯,追风还能继续追下去,但是到了人多的地方,那细微的味道就愈发难以辨认了,最后进了京城,在一条大街上,追风彻底失去了追踪的对象。陈淦催促了几次,追风也只能在原地呜呜地叫着,最后只能坐了下来。
陈淦抱歉地看了眼叶芙蓉,“叶姑娘,我……”
“不,已经好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叶芙蓉忙止住陈淦,追风能有这份能力已经超出她的想象了。她向着不远处停放着几辆马车的集市走了过去。那里都是平日里用来租借的马车,几个车把头正坐在一起聊天喝酒,他们瞥了一眼叶芙蓉,见她的打扮便知道不是来租车远行的,是以也未曾招呼。
这倒是更方便了她,她沿着那几辆车看了好一会,突然指着一辆车道:“这车是怎么租的?”
那车把头一听有生意来了,立即换了副脸孔,挤出一脸笑来,“姑娘是要去什么地方,可是出远门?姑娘眼光可真好,小的这车可是新备的,牲口也有力气,保管您坐得舒服。”
叶芙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唇角挑出个笑来,但旋即呵斥道:“可不是新备的吗!说!前两天是谁那么大胆子敢卖给你的!告诉你,这车可是我家中逃奴所偷,你竟敢买卖赃物!”
“什、什么?”车把头脸色瞬间便变了,但他还强嘴道,“姑娘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这明明就是我的车,怎么忽然变成你的了!这不是明抢是什么!告诉你,这可是天子脚下,还没王法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