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大约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倒也看不出来是什么富贵之态,可是在她看到叶芙蓉之时,却是双眸大睁,似乎是有什么想要说的,叶芙蓉见状,威胁了一句,“如果我放开手,你若是乱喊,我就杀了你。”
那老妇连忙点头,叶芙蓉这才松开手,只见那妇人眼含泪水,竟是反手抓住叶芙蓉的双臂,就地倒拜道:“姑娘,姑娘啊,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她见叶芙蓉一脸茫然,顿时老泪横纵道:“姑娘,我是你的乳娘徐氏啊。当初老爷夫人带着你一家罹难的消息传来,老身便是不信,果然是老天爷有眼,你还活在这世上。”
这么说,她真的是叶芙蓉?她不是贺延云?
叶芙蓉将她扶起来,试探道:“徐妈,那你这么些年又是怎么过的呢?”
徐妈抹了把眼泪,半点也没有疑心,将她这几年的经历说了出来。原来叶家散了之后,她只好回乡投奔唯一的儿子,岂料还不到半年,家乡就发了场大瘟疫,她儿子没有熬过去,她便只身辗转逃难。本是想去侄儿家中,又不料半路遇到山匪,被劫掠到异地卖给了人牙子,吃了不少苦头,她伺机逃了出来,流浪了一段时间,为了怕人牙子来找,尔后改名在一家大户人家中隐姓埋名地做起了杂事,一直没有出门。
难怪连白王也没有能找着她。可是这个叶家的老人,是为了证明她是叶芙蓉啊,为何贺延连漠还将她带入京中,如此一来,他的目的岂非是落空了吗。
徐妈听了叶芙蓉的疑惑,看了一眼谢羽,叶芙蓉了然,直道:“此人乃是我的朋友,徐妈有什么可以直接说,不用避嫌。”
听了这话,徐妈点点头,“在我听说那位爷说姑娘还活着的时候,我便想要进京来找姑娘,就是想要当面告诉姑娘……”她顿了顿,才道,“姑娘还是离开这儿吧,去哪儿都好,再次跟着那位爷回大氏,反正别留在这儿了。”
“什么意思?”叶芙蓉满脸不解。
徐妈目光闪烁,紧紧地咬着牙,双手也攥得紧紧,叶芙蓉知道她必定是有一个什么秘密要说,但是越是重大的秘密,越不能催,哪怕现在窗外喧嚣消熄,快要没有时间了,叶芙蓉也没有开口催促,只是轻轻覆住徐妈的手。这个时候,徐妈才心一横,直接道:“姑娘,叶芙蓉是叶芙蓉,可是贺延云也是叶云啊。”
“什么?”
“贺延丞相在还没有改姓之前,他是叶家的二老爷啊!”
贺延丞相竟然并非是大氏人,而是元狩朝人?他本姓叶?
古时仕子尚学,绝大多数都有货与帝王家,忠君报国之心,这几乎已成每个读书人终生梦想。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原因,会让贺延丞相叛国离家?而且还带着尚在襁褓之中的贺延云?到最后连“叶”姓都放弃,接受“贺延”这个姓氏呢?这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绝对是失节的大事,甚至可以说是完全颠覆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事情,而且也是会被世人唾骂至死的事情!那么他又是为了什么?为了钱?从来没有听说过贺延丞相有敛财之举,难道是有何隐情?
而且依着徐妈的话来说,叶芙蓉还能判断出来一件事情,“徐妈,你是指,我同贺延云是同胞姐妹,而且我们的父亲是贺延丞相吗?”
徐妈缓缓点头,叶芙蓉的心脏也随着停了半拍。
没想到,她证明了自己是叶芙蓉,但是随之而来的结果却更是她所不能承受的。
难怪贺延连漠一定要让人将徐妈送进京,难怪他在没有证人的情况下随意将婚约之事爆出,因为那根本就是他的烟雾弹。
叛国是诛九族之罪,难怪贺延丞相的过去生平被扫清到无人能知,若是爆出来,叶侍郎一家都是会受到牵连,是死罪,而叶芙蓉自然也得死。就算侥幸得了皇上大赦,对于重视血统的古人而言,身为叛国之后的她,以后如何在元狩朝立足?朝中那些大臣必会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诛。他们或者能原谅一个“敌国人”投诚,但绝对不会原谅一个“背叛者”回来。
到时候,她所一手打造出来的瑶光军,肯定不会受到重用,解散也有可能,白王声誉也会大大受损。
的确就像徐妈所言,她必须离开,必须接住贺延连漠抛来的“橄榄枝”,因为他这一招太有效了,彻底地毁了“叶芙蓉”,让她除了能在贺延连漠的庇佑下活着,无立足之地!
她原本以为在她面前是两条路,成为贺延云,成为和亲公主嫁给贺延连漠,或者是成为叶芙蓉,维持如今的生活,与花擎苍相守相伴。但是现在,竟被谢羽说中了,她被逼上了一条绝路。
叶芙蓉几乎不能动弹,就算是她,现在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谢羽也惊呆了,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如此程度。若论起政治敏感度,谢羽其实比叶芙蓉更胜一筹,他当即便起了杀念,若是没有这徐妈作证,事情当还有转圜余地!
但叶芙蓉何其敏锐,微微侧身将徐妈护在身后,毕竟身后这命运多舛的妇人是无辜的。她受的教育中没有将人命视为草芥这一条!
两人暗中交锋,但是此时只闻楼下的喧哗之声渐渐平息,脚步逐渐上楼,叶芙蓉拉着谢羽道:“走!”两人自窗户翻身而去,与进来的大氏士兵擦身而过,许如溯在外面牵马接应,见两人出来,便将缰绳抛开,问道:“如何?”
许如溯本是随口一问,却将两人都问住了,许如溯也不在意,反正他的任务是护叶芙蓉周全罢了。但是谢羽与叶芙蓉心中却是翻江倒海,回程之路分外沉寂,夜色之中,得得作响的马蹄声仿佛敲在心脏上一般。
谢羽策马靠近叶芙蓉身旁,见许如溯在前面,他慎重地对叶芙蓉道:“这件事情,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随着贺延连漠安排人进京,这件事情早晚都是要暴露的,谢羽的言下之意便是,在叶芙蓉告诉白王之前,他会保守秘密。
叶芙蓉眼色一黯,朝谢羽点头道:“谢谢你。”
夜间京城城门紧闭,除非是五百里加急军报,否则任何人都不能擅开城门,是以叶芙蓉并未进京,而是直接回了瑶光军军营。但是叶芙蓉却没有料到,白王竟然也在。
他正坐在大帐里面处理公务,虽然离了南疆,可南疆所有事宜皆以快马专递,送至京城给他批阅。看到她回来了,花擎苍放下笔,朝着她笑开,暖光之下,他不复平日深沉严肃,浓黑的眼眸掠着一层浮光。
“如何?”花擎苍问道。
叶芙蓉张了张嘴,但是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果可能,她现在真的不想面对他,她到底要如何才能鼓足勇气对花擎苍开口?叶芙蓉一贯的冷静思维已经丢到九霄云外,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会有一天,她会为情所困,会因为害怕失去而踌躇不前。
她讨厌这样的自己……
花擎苍见状,只当她是出师不利,走过来将她揽入怀中,安慰她道:“没关系,你只需要记得,你是谁就可以了,其余的事情,自然有我去做。”
她埋在他的怀中,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花擎苍的双眸,她只能紧紧地拥住他,用着全身的力气。
就只是今天一夜而已。
叶芙蓉告诉自己,就这么一次,请允许她能软弱一下。
原本叶芙蓉预料最晚不过明日中午,徐妈便会随贺延连漠进宫,但是第二日一直风平浪静,什么动静也没有。反常即为妖,叶芙蓉心中疑惑,亦有忐忑不安,仿佛一直就等着那把悬在颈上的刀落下一般。
此时胡太医派人给她送了两个消息,一个好的,那就是夙阳已经完全醒了,但同时也有一个坏消息,就是夙阳虽然已经醒了,可是膝盖以下不良于行。
叶芙蓉且喜且忧。对于这个结果,其实叶芙蓉心中隐约有个预感,毕竟夙阳他昏迷时间过久,淤血压迫到神经,损害一定会有的,但不管怎么说,能够活下来就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只要还有命在,奇迹都可以去创造不是吗,而且她也不想看到夙阳就这么毁了。
她对传信的小药童道:“带我过去看看。”随后披上狐裘,同许如溯一起赶到安置夙阳的院子。这院子离白王府不远,但是十分僻静,两人走了不多会便到了。韩昭平正蹲在院子里面煎药,见到叶芙蓉来了,忙跳起来招呼道:“头!你来了。”
这段时日也亏得韩昭平照顾夙阳,辛苦自不待言,整个人也瘦了一大圈,而且脸上那道伤口也落了疤,终归是破了相。
“辛苦你了。”
叶芙蓉问他:“胡太医那儿有方子没,能不能把这疤去了?”
“切,咱老爷们有点疤没什么,更何况我这是多大的事情。”韩昭平大大咧咧地挥了挥爪子,眸中闪过一丝黯然。
叶芙蓉拍了拍他的肩,韩昭平勉强抬抬嘴角,尔后鼻子抽了抽,“哎呀,我煎着药呢,头,你随意。”说罢,他三跳两跳就蹲在药炉旁边守着了。
韩昭平嘴里叫她叫头,实际上是最不把她当头,或者说当女人看的家伙了,反倒像是朋友。叶芙蓉笑了笑,这小混蛋真像小五,平时二了叭唧的,关键时刻能顶事,还有情有义。看到韩昭平,她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夙阳醒着呢吗?”
“醒着呢。”韩昭平答道。
叶芙蓉点点头,掀帘走进屋里。胡太医也在,他正在给夙阳收针。夙阳看起来消瘦了不少,本就比普通人白皙的皮肤现在看起来更是苍白,额头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喘着气,身下的床单几乎都快被他揪破了。
胡太医虽然口中不说话,心中却是十分钦佩这个小伙子,这针下了之后有多疼,他比谁都清楚,但是从头至尾,夙阳却一声也没有哼过。
夙阳看到叶芙蓉来了,忙挣扎着要坐起来,叶芙蓉本是想去扶,但是看到夙阳倔强骄傲的目光,她停了下来,目视着他一点一点依靠自己的力量坐好,朝她静静微笑。
她欠他一句“对不起”,如果不是为了她,夙阳也不会落到这一步。可是夙阳却是极之敏锐,看到叶芙蓉微微张唇便笑道:“别这么看着我,你不欠我什么。”
叶芙蓉心里一暖,也不再说那些虚言,脱下裘衣,亲手绞了块温热的帕子递给夙阳,“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夙阳抹干额角的冷汗,“挺好的,有胡太医,想必过不了多久我就能重新站起来了。”
这个骄傲到了顶点的男人,就算是受了这么大的罪,也丝毫没有气馁,对于他而言,就算是同情也是一种侮辱。面对夙阳笃定的笑意,叶芙蓉也笑了,“站起来怎么够,瑶光里面还有你的空缺呢。”
夙阳闻言眼睛一亮,过了一会,他第一次扭捏地笑了笑,“是真的吗?我……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们会放弃你吗?你错了,瑶光军里从来不抛弃不放弃,你是瑶光军的一员,就永远都是瑶光军的兄弟。”叶芙蓉一字一顿道。
夙阳这才笑开,看起来还有几分稚气,“那看来我的速度要加快点了。”
“一切都听胡太医的,别自己想到哪就是哪,凡事应当踏踏实实循序渐进,若是拔苗助长,反而会适得其反。”一听到夙阳这么说,叶芙蓉马上将他的这种急躁想法给摁下去,欲速则不达,若到时候造成了二次伤害,那打击可就更严重了。
夙阳点头应了,他完全清醒过来也就是这二日,身子还虚,说了几句便重新睡下了。叶芙蓉见状,客客气气地请胡太医到外面谈谈。
就算在医学相对发达昌明的现代,夙阳这样的情况也很复杂,从生理到心理都需多加注意。她不是没有看到因为伤残而自暴自弃的队友,包括她自己也受过伤,也经历过“复健”这条艰苦的道路。她希望用自己的经验,让夙阳能不走弯路。
胡太医拈着胡须,思考着叶芙蓉所提出的“复健”这个概念。这个新鲜的想法他从来没有接触过,但是中医重在调理,倒是与其不谋而合,而且凭借着一名大夫多年行医的直觉,叶芙蓉所说利用简单具有针对性的运动,加上徒手治疗以及针灸的三管齐下,对于恢复夙阳的双腿一定大有裨益。
这丫头脑袋里总有一些奇思妙想,胡太医向她拱手道:“姑娘所说之事,之前从未曾有人尝试过,容老朽再回去细细思量一番,按姑娘所说,做个‘复健计划’可好。”
叶芙蓉忙回礼感激道:“实在是麻烦胡太医了。另外,我这里还有一套拳,不知道对于复健有没有用?”
“喔?姑娘方便演示一下吗?”胡太医道。
习武之人要比普通人健硕,这个是常识,但是对于什么样的拳法能锻炼到哪里,什么样的姿势比较适合舒展,什么样的强度比较适合大病初愈的人,这个年代显然还没有一个系统的理论来支持。可理论知识是一个长期的累积,一时半会也说不大清楚,做瑜珈是个不错的选择,但是她不能时刻盯着,动作不到位造成损伤就不划算了,叶芙蓉便挑了一套最简单的,军校常备的军体拳来做演示。
胡太医在一旁看着,心里默默地记下揣摩,而另一端,许如溯也目光炯炯地盯着叶芙蓉,习武之人身体较常人强健,但受伤的几率也更大,如果叶芙蓉那套真能成功,那么对于师门也十分有裨益。许如溯心中暗忖,叶芙蓉果然是个神奇的女人,难怪花擎苍无法放手,哪怕被师傅警告过那命中一劫马上就会来临。
这一头,叶芙蓉还一板一眼地打着军体拳。
她打得好寂寞啊,索性向许如邀战道:“我说许小哥,待会咱们再过过招呗。”
许如溯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过来一眼,“不打。”他顿了顿,又解释了一句,“你之前得风寒就没时间养好身子,还虚得很。”
小样,真端得慌。叶芙蓉好想说她不虚了!不信就试试!但是这年代要开这玩笑,她估计得被沉湖,所以她叹口气,继续打拳道:“不过一场小风寒而已,虚就虚吧,就不用加‘很’字了,我还能打架呢。”
许如溯道:“其实学武在于自身修炼,并非打架斗狠,以后我替你揍人就是了。”
叶芙蓉“扑哧”一下笑出来,许如溯才多大,纵是习武天赋再高,也就是一孩子,而且性子还不错,外冷内热。不过能指使武林高手打架,好有成就感的样子。叶芙蓉心里打起算盘,这小鬼功夫这么好,干脆把他搞进瑶光算了,也当个教官,训练出一批武林高手来,这样不是更有成就感吗!也许这样一来,在她离开瑶光军之后,还会有另一个人传授他们更为高精的知识。
想到这里,叶芙蓉不由心中一沉,可就在她为未来做筹划之时,这会真来了位欠揍的家伙。
对方还施施然地打了声招呼,“叶姑娘。”
贺延连漠此次未穿大氏的传统服装,而是身着汉服,轻袍缓袖,一袭华丽的镏金云海纹,宝缎腰带上拴着枚碧绿的双蝠玉佩,倒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叶芙蓉眉头微挑,扫到眼前之人,但是她仍旧该干什么干什么,每一个动作都没有停下来。
贺延连漠讨了个没趣,但也没有丝毫生气,又笑了笑道:“上次宫内,你我都没有好好一叙,如今终于有机会能再见你一面了。”
敢情是在那儿熬鹰呢。面对贺延连漠的跟踪,叶芙蓉微微一笑,她不甚在意地道:“喔?阁下如今已经重温到本姑娘的风华绝代,应该满足了吧。”
许如溯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这……这也太不要脸了吧……
贺延连漠也被叶芙蓉的厚脸皮噎到一时无语,但他段数到底是高一些,片刻之后便神色如常道,“多年未见,你风趣多了。”
叶芙蓉这才停下动作,打完收工。
韩昭平在里面也听到动静,蹭蹭地跑出来,嚎道:“是谁,谁让你进来的?欠揍吗!”许如溯在一旁也严阵以待,手指将耀睛剑顶开一条戾光。
贺延连漠倒是面不改色,他身后跟着的几名侍卫却迈前几步,面露凶气,两边气氛一触即发。但贺延连漠将自家侍卫拦下,诚恳道:“叶姑娘,难道我们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吗。”
叶芙蓉一笑,让韩昭平与许如溯亦退了两步,落落大方道:“请坐。”
“能不能单独谈一下?”贺延连漠又道。
“别得寸进尺。”叶芙蓉笑不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