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芙蓉没想到她这一跑,几乎跑到了另外一座城池,而且天色已晚,京城大门紧闭,若再回去敲开大门,必定会逐级上报,若太后、皇上知道叶芙蓉竟然想离开,那就更麻烦了。于是花擎苍带着她就近寻了间客栈住下,岂料当天晚上,叶芙蓉就开始有些许发热,初时她还不在意,可等一回到白王府,就高烧不退了,甚至整个人都有些晕晕沉沉。白王当即召了胡太医回来,老太医不敢小觑,叶芙蓉平日看起来健康,体质实属一般,上次肩伤牵动心脉,再加上没有休养好,落下沉疾,就好比是那看起来枝繁叶盛的大树,其实内里是空的,所以这次发起病来便凶险万分。
至于原因,老太医知道后气得快吹胡子了——这不就是瞎胡闹吗,有什么话不能摊开说清楚的,非要你猜我我猜你的?现在好了吧,躺下来一个才算是安生了。面对胡太医的怒气,一对小情人都不敢吱声,胡太医是从宫里跟出来的老人,医术医德都好,平素白王都十分尊重他。
“这一点也不公平……”叶芙蓉嘟囔道,有气无力地瞥了眼坐在她身旁的花擎苍。
明明两个人都淋得像落汤鸡,结果他什么事都没有。
胡太医去煎药了,花擎苍接过侍女绞的帕子,放在她额头,他做不惯这个,帕子放在她额头上觉得不对还东挪西挪。
叶芙蓉拉住他的手腕,一个帕子管它做甚,放好了就行,“行了,别折腾了,你答应过要向我解释的。”
“从何说起呢?”花擎苍看着她,想了想,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从贺延丞相说起。”既然所有的事情都缘起贺延丞相,叶芙蓉觉得她还是应该了解来龙去脉才好。
花擎苍点点头,他略略思考片刻,开口道:“若说起来,贺延丞相本不是大氏人,但是他是什么样的来历,却是被前大氏王清理得干干净净,无从查证,但唯有一点却毋庸置疑,就是他颇得前大氏王器重,为大氏做了许多改革之制。贺延丞相的确是个有才之人,就是在他当政之时,大氏成了元狩朝最大的心腹之患。若是贺延丞相在位时间再久一些,两国之间谁赢谁输怕也说不定了,但对于元狩朝而言万幸的是,当现在的黄金家族取得王位时,贺延丞相被指贪赃妄法、徇私舞弊等十条重罪,判处斩首示众,夫人上吊殉情,亲族发配为奴。他膝下有一子一女,但自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听到过他们的消息,也没有人再见过他们。”
“贺延丞相权倾一时,也不是没有想过后手,所以才将女儿许给贺延连漠,只是现任大氏王性格刚愎,当初在贺延丞相手里想必吃了不少亏,贺延连漠又精于算计,自然不会为了一介孤女而忤逆父亲。”
叶芙蓉叹了口气,问花擎苍道:“那你又是怎么以为我是叶芙蓉呢?只是因为那枚玉佩?”
“不尽然。”
花擎苍挥手让所有人都离开,尔后起身取过一只小瓷瓶,用帕子掩住瓶口倒出来一种淡绿色的液体,“可还记得我说过的,当时叶芙蓉及笄,除了叶夫人之外,还请了谢夫人,是她告诉我叶芙蓉耳后有一枚红痣……”他垂下身,将帕子按在叶芙蓉的耳后,过了半晌,白王垂眸看了一眼那帕子,表情没有丝毫改变,甚至连眼神亦波澜不惊。叶芙蓉看到那帕子上渗开了一抹鲜红,心底不由一沉。贺延连漠竟然没有说谎,她真的是贺延云,“原来我……”
岂料花擎苍垂下头,在她颈后看了好一会,才满脸疑色地亲手取了镜子过来,“你先看看再说。”
叶芙蓉勉强坐起来,拿着两面铜镜对着一照,镜子虽不清晰,但也能让她看得到,在原来红痣的地方正好有一道疤痕,这决计不是先天形成,反倒像是被人用香点掉了什么!叶芙蓉心中狂动,那这里原来到底有没有红痣?
花擎苍也吃不准到底是怎么回事,既有可能叶芙蓉就是“叶芙蓉”,有人为了混淆她的身份,才如此做假,但也有可能叶芙蓉就是贺延云,为了故布疑阵,扰人心思。
叶芙蓉两面镜子扣在一起,望向白王,“自贺延连漠入京以来,他可有去过其他地方吗?”
“并没有。”
“那么,很有可能,就是他的证人还在来的路上。”
叶芙蓉推测道:“贺延连漠上京行程不是他能左右,所以他还没有来得及将证人带在身旁,而且他也需要提前探一探皇上和太后的意思,如果太后、皇上很坚定地站在你这一边,他就不会自讨没趣,但是很明显……”太后和皇上都是有私心的,叶芙蓉想花擎苍也必定能看出来,也不再直说,“所以他才会抛出杀手锏。”
花擎苍点头道:“叶侍郎虽是朝廷命官,但在京城之中,四品官并不算有多显赫,十分清贫,家中人口也不算多,在叶家满门罹难之时便已四散,所以我当初查验之时,是听信了及笄之时叶家所请的谢夫人之言。说起来,谢夫人也是你的熟人。”
“谢夫人同谢羽有关系?”她在这里也没认识几个人了。
花擎苍笑笑,继续道:“是的,谢夫人身为一品诰命夫人,是谢家定安公之妻,也就是说,她的身份说话是相当有分量的。以贺延连漠的身份,能找到比谢夫人更有分量的证人吗,估计是很难。而且耳后红痣这样隐秘的体征都能被暴露出去,那人必定是叶芙蓉身旁的丫环、婆子,这样的人,其人手上还掌握着物证。”
“那么,我所推测的就更有可能了。”叶芙蓉缓缓道。贺延连漠轻骑入京,倒还真的没有带什么侍女在身旁。
花擎苍却反常地迟疑着,他坐在她身旁,与她掌心相扣,“可是你真的觉得有必要弄清楚吗?”
许如溯师门诡谲,再将叶芙蓉耳后那颗痣点回去,而且再没有药水能洗得掉并非难事,到时候,只要他咬准了她就是叶芙蓉,别说贺延连漠,就算皇上、太后也不能多说什么。他绝对不可能将叶芙蓉拱手让给贺延连漠。
叶芙蓉知道花擎苍的心意,但是对于她而言,她也绝对不愿意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里,与其每日心中都有这么一根刺,她宁可现在就要拔掉,她要知道她是谁。
两人虽是默然无言,但是花擎苍心中也明白她之所思,最后还是点点头,“等病好了,就去吧。”
叶芙蓉直视着花擎苍的双眸认真道:“谢谢你。”谢谢他还能对她如此包容、不离不弃,她曾经以为只有战友能对她如此,可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另一个世界,会有一个人令她免惊免苦免四下流离无枝可依。
花擎苍微微一笑,抚开她颊旁碎发,在她额前落下一吻,“不如你答应我,别再离开我了。”
见叶芙蓉脸色通红,但是却没有回答,花擎苍眸色微暗,但仍旧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他仍旧没有抓住她,仿佛她心底总存着一个离开的意愿,随时能够抽身离开。这个认知令他也不禁感觉到惶恐,哪怕是有再大的权力,再如何能运筹帷幄也无法改变……但是那又如何,就像他告诉过她的,他不可能会放手。
“你休息吧。”花擎苍还是不无失望地起身,可就在这时,只觉得到衣袖一紧,再一回头,却是看到叶芙蓉放开他的衣袖,侧过去只用后脑勺和耳朵对着他。
可是他却能看到她仿佛火烧云一般的耳垂,以及那一声轻轻的“嗯”,仿佛天籁。
在他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笑意已经挂在了嘴角,花擎苍只觉得前刻的不安烟消云散,他轻抚过她的耳垂,“别想太多,好好睡,一切有我。”
叶芙蓉没有动,明明没有太大感觉的那块皮肤,总觉得像火烧一般。
太后和皇上给贺延连漠的期限也不算久,叶芙蓉料定他不日就得安排人进京,贺延连漠不可谓不费心思,安排了三拨人自不同的方向同时进京城,这样的故布疑阵确实有用,白王的人也没有能探得具体是哪一趟。
叶芙蓉知道这个消息确实有些发愁,她再怎么能干,也没办法盯三趟车。站在瑶光军军营之外的山坡上,叶芙蓉望着远远的崇山峻岭,苦思办法。白王先前派人去阻了其中两队,这样好利于叶芙蓉打时间差,但是其中一队却侥幸逃脱,也就是说她得选一队押宝了。
可是到底是在哪一边,叶芙蓉不能下定决心,在此时,却是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瑶光军经过一役,现在只有八十余人,按十人分为八个小队。
看着身后的十名队长,叶芙蓉笑道:“天都快黑了,怎么不去吃饭,跑来陪我看风景吗?”
岂料苏威等人却是神色凝重,“头,我们都知道了,关于贺延连漠所提出来的要求。”
“别瞎猜,都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叶芙蓉淡淡道。
她的“归属问题”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了,显然贺延连漠没有保密的准备,而且也不介意有心人再煽风点火。
现在京城里面可谓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一贯清高、喜欢指指点点的清流们早就用折子塞满了小皇帝的案桌。没有公开发表意见的权臣外戚们私底下更是议论纷纷,达官显贵们八卦起来并不比市井中人差,有的说不过是个普通女子,封为公主去和亲已经是她的福气,有的说,大氏作为战败之国,元狩朝岂可对他们轻易服软。瑶光军中并非皆是穷苦人士,苏威虽非如谢羽一般家族显赫,但苏家也并非无名之辈,所以这一切,瑶光军的将士们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叶芙蓉想要下山,却被苏威拦在前面,这名年轻男子身形挺拔,直视着她认真道:“难道我们都帮不上忙吗,只要头你说一声,无论让我们去做什么都可以。”
“包括杀了贺延连漠吗?”叶芙蓉突然问道。
苏威毫不犹豫地点头,叶芙蓉闻言不喜反怒,“苏威!你们好大的胆子!”
“头!”
“你们可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你们是这个朝廷的军人,瑶光军为朝廷之利刃,一切皆以朝廷为重,岂能为一己之私而为他人所用?”
叶芙蓉不是生气,她是愤怒,当初也曾想过让瑶光军去营救叶昭,尽管营救人质本来也是士兵的任务之一,但是她又有什么立场能公器私用,而且此先例一开,以后该怎么办?“看来你们根本就没有搞明白你们的立场,你们要服从的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你们所守卫的这个朝廷!现在转身回去跑负重十五公里,这应该会让你们清醒一点!”
“可是!”苏威不由着急地想分辩。
叶芙蓉眼眸冰凉,“怎么,又忘记了吗?第一天,我就告诉过你们什么?”
“军人以服从为天性!”
叶芙蓉断喝道:“那还不快去!”
苏威和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他们不是不知道叶芙蓉在顾忌着什么,她的立场向来都是公平公正的,她培养的这一支军队也不是私人的,如果瑶光只认她这个“头”而不顾朝廷律法,那才是她真正的失败!
可是她却忘记了,没有叶芙蓉的瑶光又怎么可能是原来的那个瑶光军呢?
“哪怕这会将你逼上绝路吗?”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插进来。谢羽现在没有着素日的轻铠,只是穿着一身束口常服,看起来添了几分儒雅爽朗。
叶芙蓉并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答道:“是的,哪怕因此而让我面临更大的困难,但是我不会违背我做人的原则。”
话已至此,苏威等人自然知道再无转圜余地,但是有谢羽在,或许还有其他办法,于是他们也不再多言,默默地离开。
谢羽望着眼前的女子,眸中有难以言喻的苦楚,可是也有隐藏的热焰,“那么,你有没有想过……”谢羽有些吞吐,但是他也知道,如果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我是想说,如果我说,我愿意带着你离开这个腥风血雨之地……”
他曾经想过,如果爱她的人以及她爱的那个是白王,那么无论如何,他都会将这份感情掩盖下来,可是现在,朝廷让她去当什么和亲公主?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会有什么后果。他拼得官爵皆无,也要保她平安。如果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所爱的人嫁去大氏,跳到火坑之中,纵然是日后有再多荣华富贵,又有何意义呢。
谢羽眼中的深情叶芙蓉不是不懂,在牢中他要放她走之时,还能说那是有花擎苍的授意,可是现在,谢羽几乎是破釜沉舟,抛弃未来可见的光明前途来帮她,但是,但是她不能回应他。如果利用一个爱她的人,那是一种对他的侮辱,而给予对方不切实际的幻想,更是无耻。
叶芙蓉的沉默,谢羽也懂。
他郑重道:“我的愿望不过是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你幸福安康罢了。”
“我答应了一个人不再离开他……”
叶芙蓉笑了笑,轻声道:“谢谢。”
无论如何浓烈的爱恋,最后若只能换来一声谢谢,大抵便是没有机会了。谢羽勉强抬了抬唇角,“我明白了。”但是他却不能让她独自涉险,“这一次,让我帮你。我并不是瑶光军,也不是你手下的兵,就当是普通朋友吧。”
叶芙蓉点点头,天色也已经不早了,虽然现在有谢羽与许如溯,但是三个人也不可能去搜查两个车队,难道真要她去撞大运?许如溯此时飞身过来,将手中纸条递给叶芙蓉。白王已下令城门严加防查,如此一来,贺延连漠便会安排人在早上趁着人多混进城,那就是说,为她争取了一个晚上的时间。
叶芙蓉心中一动,既然她分身乏术,不知道车队里面的人是谁,那就让他们主动现身好了!
但是到底怎么个“主动现身”法?贺延手下的人是直接将客栈包了下来,而且马车也是裹得严严实实,人都没下就直接进去了,怎么才能主动现身呢?谢羽不是很明白,叶芙蓉也没有细说,只是轻笑,带着他们守在客栈外。叶芙蓉已经换了一袭黑衣,只见夜色之中她身轻如燕,如同一只豹猫,轻挪腾移。
难道她是要去一间一间房间找?贺延连漠的手下并非草包,如果打草惊蛇岂不更糟。就在谢羽焦急之时,却是见叶芙蓉又原路返回,回到他们身旁。
“你去干什么了?”谢羽不禁问道。
叶芙蓉只是一笑,“少安毋躁吗。”她目光炯炯,看着烛火不断熄灭的客栈。就在谢羽几乎以为叶芙蓉的计划失败之时,却见客栈的窗户又开始亮起火烛,而且里面开始吵吵嚷嚷起来,有好些人陆续出现在院子里面,抓着掌柜的问:“你们这是什么破客栈!怎么会有这么多跳蚤!”咬得他们连房间都待不住了。
谢羽神色诡异,“你真的搞了跳蚤丢进去了?”
“来得匆忙,没抓多少。”
叶芙蓉看着谢羽一脸纠结,她好笑道:“是我让李舒搞的新玩意。”其实功效差不多是加强版的痒痒粉。她原本准备用来做失能武器、取代闪光弹的。试想之,谁身上痒到不行还有精力去闹事啊。没想到首先的试验地就是在这里,只不过是在客栈送进去的被子上洒了少许,竟然能如此有效。
院中此时更是喧闹不止,大氏人本就彪悍,现在几乎是揪着掌柜要打人,掌柜加上小二也不过两人,几乎快被生吞活剥了去。
但是这时,其中一个毫无动静的房间就分外引叶芙蓉注意了。
叶芙蓉暗道她当真还是有几分运气的,能出来闹的基本都是护卫,至于最重要的那个,就算是被咬死估计他们也不敢让她出来,如此一来,目标顿时清晰了,省了她接下去找另一队的麻烦。
许如溯装作路过的客人,过去继续搅乱一池浑水,叶芙蓉就同谢羽从后面潜进客栈,别看许如溯平日清冷,关键时候去捣乱还是一把好手,活生生地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院前。
叶芙蓉站在房门前,轻轻敲了两声,里面顿时有了动静,只听一人道,“何人?”还带着南疆的口音,叶芙蓉看了一眼谢羽,后者装成一副委屈害怕的腔调道:“是,是前面的爷让小的拿被子给您换。”
就在来人打开门的一瞬间,叶芙蓉迅疾伸手,一掌劈至来人颈上,令其晕了过去,又一个箭步,掩住坐在床上之人的嘴巴,“别乱喊,我不会伤害你。”谢羽亦闪身进去,把门牢牢把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