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芙蓉坐在允州的地牢中,日子已经快近中秋了,从顶端的天窗上,能看到皎洁银月。她的双腕双足套着钢锁,锁链的另一端直接钉死在墙上,让囚犯无法逃跑。叶芙蓉将头靠在墙上,微微合上双眸,这重量,挪动都困难,更别谈逃跑了,她还是不费那个劲了。这一次,不知道白王会怎么处理她?是死呢,死呢,还是死呢?也许她这次死了之后,就又重新回去了?
回到那个拥有队友与任务,从不畏惧,也从没有迷茫与心痛的时候。如果是这样,就真是太好了……她忍不住抿抿嘴唇,自嘲地笑了笑,尽量让头往后仰去。
地牢阴暗幽冷,火把摇曳,更为这里平添了几分寒意。她的身影就蜷坐在阴影之中,本就瘦削的身子,现在看起来更清减了。按理来说,涉及到叛国重罪,此时早就应当严刑审问,让她交代出幕后指使之人,但是命令在他唇旁转了几转,也未能吐出来。花擎苍一直以为,在经历了过去的岁月之后,他应当是这世上最冷情不过的人,平日杀伐决断,从未有半分犹豫,可现在,所有的心弦却为一人而动,连那般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到。白王感到一阵寒意,更有一种惶恐,他原以为他能把持得住,可何时起,她已经影响他至此?他难道应该放任着,这么一个影响他心绪的人存在,成为他的弱点?
白王不禁紧紧攥住拳头,呼吸重了几许,她却轻易觉察出,厉若锋刃的目光顷刻袭来,却在发现是他时,波动几时,尔后又归于平静,仿佛古井无波。
他没有带任何一个人过来,就连狱卒,也在开了牢门之后被远远遣开,只余下他们两人。
两人都没有开口,空气中,只有烛火噼啪,让人心都随之颤动。
许久之后,白王才放弃一般,缓缓问道:“你就什么都不想说吗?”
叶芙蓉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一种难以言喻的哀意从他那里散发出来,但是更多的,却是杀伐的冷峻,不带一丝温度的寒意,“是你不想解释,还是觉得,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了?那天晚上,自你进营帐开始,我就将一切看在眼里,从你进,到你出去……就那么,一丝不漏地看着。”他轻轻地说着,透着疲意,“我一直在等着,不管其他人怎么说,我都在等你同我说些什么,反驳些什么,但是等到现在,你也什么都不想对我说?”
闻言,叶芙蓉不禁疑惑,他是预先知道,埋伏在营帐外的?“王爷早就知道了?”
“在我府里发生的事情,我又怎么会不知道。难道白王府真得能由得人来去自如吗?”白王波澜不惊道。
“你是指……”
他心机果然深沉,听他的意思,从黑衣人第一次行刺之后,他就已经开始布局掌控了。他给了她一个陷阱,而她还了一个背叛。那么,还要她说什么呢?不论本心如何,她终究是盗了图,犯了错,但他却又是冷眼以对地看着她步步深陷,考验着她。叶芙蓉身上一阵一阵发冷,她终究是这盘棋局中的棋子,被人随意摆布。
她不由冷笑,“王爷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又为何拖到现在?你从来没有信任过我吧。”
那么,那一天,他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对着她说出那句话的?
白王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笑笑道:“你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明白,我为什么由着你,随你的性子,都将瑶光军放在你的手上,从来都不禁止你出入军营的任何一个地方,甚至到最后,你要把陈月容放进来……但是这些,都换不来你最终对我说一句真心的话,管彤,不是我不信任你,不信任任何人的,其实就是你自己。你甚至没有尝试过向我透露一星半点,你只想将所有的事情,都一力解决。我对于你而言,就是那么不可信?不对,是你人在这儿,可是心在哪?”
几个字让叶芙蓉浑身一震,她睁大眼睛看着白王,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也从来没有产生过丝毫的归属感,甚至可以说,她的态度一直都是端得很高,处于一种旁观与指导的态度上,她也一直以为她会很超脱,但是事实却是证明,这一次,她错了。
“不过不管怎么样,由陈月容那边,我也终将埋在府中以及军营中多年的钉子拔了出来。”既然陈月容能自由出入王府以及军营,自然是有人帮她才能做到这一点,他顺藤摸瓜,也将那几人拎了出来。虽然那几人并非身居高位,但是到底也是隐患。
“但是他们的供词,对你十分不利,你让我怎么去堵这悠悠众口?”
白王疲倦至极,缓缓说道:“但凡你有一丝一毫地相信我,事情也不会到这个地步。”
“我!”
叶芙蓉下意识想反驳他,但是张嘴之时,却又生生忍了下去,“那么王爷打算如何处置我呢?”
白王的脸色闪过苍白,却只是沉默不语。
叶芙蓉也不再追问下去了,反倒是微微一笑,倒像是释然了许多,白王瞳孔一缩,猛地拉住她的肩膀,让她不得不直视着他,看着他矛盾却决然发狠的眼神,“叶芙蓉,我不会让你那么容易就死的。从陈月容身上什么也没有搜出来,既然没有拿到贼赃,你最好给我把嘴闭紧!”
比起白王一意力保她的态度,更令叶芙蓉惊讶的却是,“你说什么?陈月容身上什么也没有?”
“你根本就没有来得及带走任何东西,又能有什么‘交给’陈月容!”
叶芙蓉猛地一僵,脑中突然闪动了什么,她忙问道:“那我弟弟呢?”
“你什么弟弟?你父母年近四旬才有了你,是家中独女,视为掌上明珠,你什么时候冒出来一个弟弟?”
白王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难道你那日说的‘叶昭’就是你以为的弟弟?但是那一日,你所指的位置根本什么也没有。”
“什么?”叶芙蓉吃了一惊。
白王不至于骗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那一切都是她的臆想不成?不,叶昭是真实存在的,她能分辨得出来,无论是陈月容还是叶昭,都没有在这件事情上说谎,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月容在最后关头,将图给了谁?又是谁带走了叶昭?带走叶昭的尸体又为了什么呢?在她的脑海里,隐约的答案呼之欲出,但又混乱得如同乱麻一般,让叶芙蓉不知道如何开口。
此时,只听门口有侍卫急报,“王爷!八百里军情急报!”
白王眸色一厉,旋即松开手,快步离开了地牢。
叶芙蓉脑中飞转,将所有的一切串了起来,只有陈月容将图最后交了出去,一切才能解释得通,为什么她能慷慨赴死,为什么叶昭不在那里。而适才的军情,就必定会是同大氏有关了。雨季已过,南疆的天气已经渐渐不再那么炎热,边关情势也随着天气而严峻起来,按照以往惯例,在冬季之前,会是大氏劫掠的高峰,但是这几年因为白王亲自坐镇,严加防范,他们的抢夺越来越困难,这一场大战的引子,其实早就在几年前埋下了。
加上陈月容递出去的军防图,上面详细标明了军事设施、布防、补给等,大氏苦等了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了,这还不撒丫子地就往这边冲吗?
这一次,终是两国之间的一场大战了。
白王清缴奸细已然神速,但叶芙蓉却是知道,这并未撼动根本,真正的幕后黑手还没有被抓住!虽然地牢里面消息并不灵通,但是空气之中,却能够嗅到与众不同的紧张气氛,这段时间里,就连狱卒也比平日里安静了许多。
这段时间没有见到白王了,叶芙蓉心里压着事情,趁着狱卒送饭的时机,她道:“这位大哥,能麻烦通传王爷一声吗,我想见他。”
那守门的狱卒却是极冷淡地看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叶芙蓉忙拉住他道:“大哥,事关紧急!”
狱卒啐了一口,甩开她,“老子懒得听你这奸细花言巧语,再多说一句,本大爷弄死你。”他走之时,顺脚也将碗给踢翻,只留给叶芙蓉一个轻蔑的眼神。
叶芙蓉倒未生气,重新坐了回去,悄悄握紧手中的钥匙。她表面不动声色,手指轻轻抚着光滑地钥匙,心里却委屈,明明他就没信过她,她怎么还上赶着想着帮他呢。让他自己去搞定大氏算了,反正他早晚也会发现的。
她郁郁地靠在墙上,心里翻来覆去地打着鼓,可等到晚上,狱卒都坐到外间休息吃酒之时,还是悄没声息地打开了手腕上的锁。至于外面的那些锁,对于她而言不过小菜一碟。可就在叶芙蓉准备越狱时,外面却是几声闷响,闪进来一道黑影,她暗地里骂了句粗话,忙又抓着锁链坐了回去。
没有想到,出现在她面前的却是谢羽。他原本是个丰神毓秀之人,素来也是神采飞扬,现在却是眼眶深陷,满面胡茬,显得十分憔悴。那种久违的不安重又笼罩了叶芙蓉。这个时候,他不去守着边关,跑这儿来干吗?再看谢羽的打扮,竟是一套深色短打。
“到底怎么了?”叶芙蓉问道。谢羽连她的背包以及弦月都拿来了,这完全是逃亡的架势!
谢羽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你今天晚上就得走。”
“为什么?”叶芙蓉沉声问道。
谢羽并不作答,只是兀自低头打开牢门,叶芙蓉见状,紧紧拉住腕中锁链,不让谢羽去碰,“你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又怎么会跟你走,我还有事要见王爷。”
谢羽动作一顿,定定地看了她一会,深色的眸子里满是痛苦与矛盾,叶芙蓉的心渐渐沉了一下去,果然,只听谢羽道:“大氏此次是有备而来,两军硬碰了好几次,连失了三城,王爷最后决意亲上战场,于饶城重创了大氏,大氏的小皇子贺延连漠败逃,王爷本是乘胜追击,但在路上却被三路大军围在砺山,现在下落不明……他走之前吩咐过我,如果有个万一,就让我一定将你带出去。”
下落不明?叶芙蓉身子一软,但是旋即又稳住心神,勉强立直身子道:“我不能走!”
谢羽急了,“别傻了!如果王爷在,没有人敢动你,但是现在他生死不明,你的事情因此闹大了,皇上太后震怒,颁布旨意让裕郡王暂领三军,而且下令……”
“而且准备杀我祭旗吗?”叶芙蓉冷静地问道。
虽然谢羽一向是镇守边关的猛将,但是对于南疆所有的人,所有的将士而言,心中最大的支柱却绝对是白王!现在他这么一丢,对于人心与士气的打击是绝对的,而士气一失,这场仗最后的胜负就更加扑朔迷离。为今之计,只有杀了她这个“奸细”,鼓舞士气,让将士们同仇敌忾,才能往下搏一搏,裕郡王并没有带兵经验,不见得能弹压得住,就算是裕郡王不想,圣命却是难违。
“我已经安排好了,出去之后中,自然会有人将你安置到安全的位置,到时候你就……”谢羽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将她安置好,他便要重回战场,从此之后,他们恐怕就会天各一方,再无相见之时。
“可是谢将军,如果国土将失,这世上,还会有安全的位置吗?”
岂料叶芙蓉却是反问道。她的双眸犹如夜空中的繁星,闪烁着璀璨的光芒,遥远,但又迷人,带着难以言喻的坚毅,她一字一顿地这样问着谢羽,重重地抨击在他的心上,那一瞬间,谢羽甚至觉得她身上所带来的压迫之感,比起白王也不遑多让。
叶芙蓉又问道:“此次大氏绕过了重重防守的裕关,其实首先的目的,便是要去取了饶城,饶城虽小,却是连接着四方的枢纽之地,若是将此地一占,必定造成南北两地通信中断,补给也无法维系,所以王爷才死守饶城,但是同时,也因为饶城本身没有可供重兵停留之地,所以其实王爷一开始的打算,就应该是去砺山,但不想大氏投降是假,先行派人在砺山布下陷阱才是真?”
谢羽一惊,没想到她虽然未曾亲临战场,却是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她真得就在战场一般。
叶芙蓉敛眉沉思,看来陈月容的确将那份军防图递出去了,而且大氏就是按照那份图纸而行动的,不过他们大概不知道,那份亦真亦假的图纸上,有一个最为致命的弱点。她抬眸看着谢羽,“这里不是谈话之地,你不是要放了我吗,那就干脆大方一些,让我带一些人走。”
“你是想?”
“没错,我想带着瑶光军一起走。”叶芙蓉双眸炯炯有神,她甚至根本就没有担心,瑶光军的将士会不会随着她走。
事实上,她的确不用担忧这个问题。整个营地现在虽然防范严密,但对于他们来说,倒还没有当回事,当待命的瑶光军看到叶芙蓉走进营帐之时,这群糙老爷儿们简直惊呆了,关心她的话语几乎要将她埋死,没有人相信她是叛徒,对于他们来说这世上的道理最简单不过,如果叶芙蓉真的是大氏的人,那她何必给白王训练出单兵素质如此之强的他们?直接训练大氏人不就好了吗?
面对这群朴素真诚的队友,说不感动,那绝对是假的,可是现在却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叶芙蓉也没有同他们多寒暄,当天夜里,便再一次带着瑶光军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