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北的晚春四月天,已是分外炎热。虽是天阴着,但铅云还是透出锃亮的日光,像金属的光泽。天气好像被捂在刚上火的蒸笼里。方才在天目山里尚不觉得,等一下了山,这股子热气就逼上来了。又是天交正午时分,刘录勋虽穿着薄绸衫,却仍是浑身冒汗,热得实在难受,看到山脚下一处高挂着酒幌的小店面,便走了进去。
这店是里外两间,外间凌乱地摆着几张桌子,一直摆到了店外去,因在交通要道,生意十分兴旺,都坐满了歇凉的人,喝酒、饮茶、吃水果、闲唠嗑、吹牛皮,闹哄哄的一片。刘录勋迈步走到里间,里间不甚大,所以只摆了四张方桌,也是满满的人,虽然比外间清静些,但屋小人多,热气散不开,倒觉得不如外面凉爽。因只有这里边空下两张凳子,刘录勋无法,只得坐下,要了一壶凉茶、一个冰镇了的西瓜,慢慢品着。刚觉出一点凉意来,只听外面人喊马嘶的,轰隆隆进来一帮人。透过穿堂风揭开的帘缝,看到五六个马快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为首的喊道:“都长些眼色,给腾挪个地方,办官差呢。”跟在后边的人也吆五喝六的,气势汹汹。
早有胆小的让出位子,几个马快占了两张桌子,将店家叫过来,掏出一张缉捕影像问道:“这人是个念秧儿的(诈骗犯),在金坛县骗奸人妇,又拐了二百多两银子。你可见过他?”
大路开店求的是个太平,店家不愿生事,装作仔细看了看,便道:“官爷,小的没注意到这个人。若见了立刻就去报官,绝不敢耽搁。”
那人点点头道:“举报有赏,一百两银子的赏格呢。”一边说,一边嘴里啧啧地叹着,又回头对自己带来的人道,“谁能有这个运气?”
那几个马快都笑道:“自然是王头您呀。不过这马也跑得忒累了,看来今天是走不成了。”
刘录勋听说是从金坛县过来的,疑心是冲着自己来的,唯恐生事,不敢出去,又要了两个热菜,在里边慢慢吃着。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外面的几名马快才算吃饱喝足,说笑着向外走。刚出去不一会儿,就听外面有人吵嚷,一个人喊道:“官爷,您这是怎么说的?别人家的马怎能强要牵了去?”
“你废什么话?公务征用,暂借一时。”
“这马是前些天一个客人留下让我们代管的,您借了去,我们如何交代?”
“又不是不还了,这里不还给你们留了五匹马吗?”
“我的爷啊,这怎么能比?”
刘录勋是个好事的人,听着热闹便走到外间隔着打开的窗户向外看。只见那些马快一人牵了一匹高头大马,这些马全是长一丈高八尺,遍身无杂毛,一看就是西域良马。再看那几位马快留下的马,四肢远不如那些马粗壮,马肋根根突出。方才出过的汗还没有干,像水洗过的一般,个个耷拉着脑袋。这种马十匹也换不了一匹良马。这些大爷是诚心要用劣马换好马,占店家的便宜。而随便一匹良马的价格就足能盘下这个小店,店主哪里肯答应?几个伙计拽住了马缰绳不肯撒手。那王捕头瞪起眼睛道:“你敢阻我们办差?”
店家哀求道:“您办差还缺什么,咱这里都可置备,只是莫要拉了我们的马走。您若拉走了,岂不是要我们倾家荡产地赔吗?我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呢,这些伙计也要靠着这店活呢。”
王捕头骂道:“真不识抬举,不是说了是借吗?”说话间当胸推店主一把,将他推得连连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这店主也老实,被推了这么一下,便不敢再上前了。其他伙计一看店主都撒手了,自然也不愿吃眼前亏,纷纷放手。王捕头笑道:“好歹我们也给你留了五匹马呢,若是在金坛县,哪里会给你这么大的面子?”
五个马快刚牵了马走了两步,那店主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嘴里喊道:“我这就上吊去,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了?青天白日的就让人弄得倾家荡产了,这是贼呀还是官呀?”
王捕头听得不耐烦快步走回去,抬手连抽店主几马鞭子,骂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满嘴喷大粪。你他妈这就给我上吊去,我瞧着呢。”
刘录勋再也看不下去了,只觉得义愤填膺,气血上涌,也顾不上什么少生事端的想法了,迈步走出来道:“住手!假借公差,藐视王法,公然抢夺民财,已是犯了不赦之罪,看谁再敢胡闹!”
几个马快一下子被震住了,不知这位是什么来头。王捕头紧紧盯着刘录勋看了一会儿道:“这位怎么这样面熟?哪里见过?”
后面一个马快道:“王头,你看他像不像那个念秧儿的?”
王捕头把画像拿出来对一对道:“还挺像。真是放屁踩着药捻子—赶到点子上了。算咱们走运,一百两的赏银有了,给我拿下。”
“你敢?!我是朝廷命官。你们有多大胆子?活得不耐烦了吗?”
王捕头哈哈大笑道:“就你这个寒酸样子,也配吗?一口一个朝廷,一口一个王法,撒泡尿照照自己,哪像?呸,一个骗奸良家妇女的念秧儿……”
刘录勋心高气傲,哪里能受得了这种侮辱,气得脸都红了,待王捕头一口浓痰吐到他脸上时,他伸手就是一个大耳括子。别看刘录勋是文官,从小也是挑柴担水受过苦的,手劲不小。这一巴掌下去,脆响!打得王捕头耳朵里嗡嗡直响,五个鲜红的指印显显地留在脸上。
王捕头捂着半边脸愣了一会儿,等缓过神来才大叫道:“给我打这死念秧儿的,往死里打!”
一伙马快一拥而上,有用脚踹的,有用拳砸的,有用马鞭抽的,刘录勋抵挡了两下,便被打倒了。一群人围住了拳脚齐下。周围的看客都躲得远远的,生怕沾事,只有店主在一旁喊道:“别打了。一个书生受不住,再打要出人命的。”刘录勋咬着牙用手护着头,强忍着痛道:“大清律例,殴打朝廷命官,斩立决!”
王捕头狠狠地抽了他一鞭子道:“你他娘还嘴硬,还喷粪!老子今天就打你了,打死你个贼囚。”
他举起鞭子抽第二下时,右手却被人捏住了。一回头见是一个武官,身着一件五蟒四爪袍,罩着绣犀牛的团领补服,头戴素金顶。是一名七品武络佐骑尉。
再看这人后边,齐刷刷地站了三四十名服装整肃威风凛凛的亲兵。王捕头等马快一见这阵势,立时老虎变了猫,哗啦一下全跪倒了,王捕头叩头说道:“金坛县马快捕头王博丹见过大人。”
那武官没有理他,对倒在地上的刘录勋道:“喂,你还能说话吗?”
两个亲兵过去将刘录勋架了起来。这时的刘录勋身上的衣服全都滚沾着多少不一的尘土,还留着十多个脚印。马鞭过处,衣服上上下下绽开几十道口子,一层一层烂下去,直露出带着血痕的肉。脸上蹭着一片一片黑红的泥,鼻血抹得半个脸都是。
“我听你方才说你是朝廷命官,你的官凭文书呢?”
“都在褡裢里。”刘录勋说完回头找褡裢。那个店主早就替他收拾了起来,此时急忙往上递。一个亲兵推他一把,抢接过来,道:“不懂规矩吗?我来递。”
那佐骑尉接过来看了看问道:“你叫刘录勋?”
“正是。”
“为什么是单身一人赴任?家眷、随从怎么没有啊?做了外官至少也应当有幕宾和家人在身边啊。”
“我一直在京中候补兼做些杂缺,这回是头一次放作外官,所以还不曾请幕宾。原在北京的时候,做的是人家的西席,自己尚且要寄人篱下,哪里还有随从、家人?至于家眷,一直都在湖北,等我在浙江安顿之后,便要去接他们。”
这武官听完,说话便客气了许多,道:“我叫陈玉琳,随调浙江赴任。老兄先歇息一下,我先处置了这几个人再说。”说罢让人搀了刘录勋进屋,又命人找来止血化瘀的药送过去。安排停当后,陈玉琳坐到亲兵送过来的一把椅子上问王博丹等人道:“你们是金坛县的马快?来这里做什么?”
“小的们是奉我家大老爷之命捉拿在金坛作案的逃犯。这是缉票,这是犯人画像。”王博丹说罢,将缉票和画像呈上来。
陈玉琳并没有接,挥挥手道:“我看你们都是一群浑蛋。这马是你们骑得的吗?说不定是哪个王公贵族订下来的,你们也敢抢?还有,你这画像就算画得十分逼真,但世上长得有几分相似的人何其多哉。为何不分青红皂白就随便拘捕行人?协捕逃犯,各县有责,只须将协捕文书发到这边德清县即可,如何要你们跑到这里来闹事?”
王博丹等人听了连连叩头,汗水涔涔,不敢言声。
“你们听到刘大人方才喊的什么了吗?”
“小的们记不得了。”
“给我好好听着,记住了!大清律例,殴打朝廷命官,斩立决!你们就等着砍脑袋吧。来人!先把他们关起来,审清楚了,再等着明正典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