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日成和刘丰东拐西转进了一家客栈。刘录勋抬眼看店牌子上四个大字:双龟客栈。双龟本是吉祥的词,但却极少用于客栈名,不知这个客栈为何要取这个名字。
刘录勋进来要一间客房。店伙计赔笑道:“客官真是不巧,这两天来茅山赏景的人多,上房都满了,只有一间首进东跨院的偏房,就这间也是最后一间了,再晚一步就客满了。”
“方才那带着一个老仆的少年住哪一间?”
“也在首进东跨院,是昨日订的房。”
刘录勋知道能和吴日成住到一块儿就放了心。要了房间,洗涮了出来,在院子里逛了逛,却见吴日成的屋子里没有人。一个店小二路过此处搭讪道:“爷儿是想散散步吧。我们这个客栈与别处不同,北边有个后花园,园子修得精致,花草长得秀丽。更绝的是养了些奇禽异兽,都是少见的稀罕物儿。所以,许多客人来了金坛都住我们这里。”
刘录勋奇道:“怎么客栈还修个后花园?这倒是奇了!”
小二得意地回道:“爷儿有所不知。几年前这里本不是客栈,是前不久犯了事的浙江巡抚王亶望的宅子。原是他自己置了用作夏天避暑游玩的地方,因此修得十分奢华,并在后花园弄了不少奇禽异兽。八年前王亶望从浙江布政使的任上调做甘肃布政使的时候,将这宅子盘给我家主人。我家主人本是个生意人,买回来新鲜了一年,觉得这里是个好地势,单做了宅子可惜,就改成客栈。只是后花园并没有荒废,总是让这些生灵有个归宿。”
刘录勋听得兴起,按着小二的指引走向后花园。穿过几道门,只觉眼前豁然开朗。面前一池清澈广阔的潭水,遍植荷花,山岛之上林荫匝地,水岸之中藤萝纷披,两山溪谷间架有小桥,山岛上各建一亭,山石嶙峋,复廊蜿蜒如带,果然是个让人心旷神怡的去处。刘录勋在园中走了一会儿,只见几头去了角的梅花鹿,几只家养的白兔,还有十多只孔雀和两只白鹤,虽都是雅物,但并未见得是如何珍奇。只笑那店小二说得有些过了。正走着,看见对面一个体段伶俐的少年蹲在池边正拿着一条一尺多长的鱼逗着池里的什么东西。这少年正是吴日成。
待刘录勋走近了,却见池边浮着一只脸盆大小的双头龟。稍带绿色的龟壳前面伸出两条长长的脖子,各顶着一只圆溜溜的脑袋。因为要争吃吴日成手中的鱼而互相挤推,两只龟头摇来晃去,如双蛇盘交,十分有趣。刘录勋心道,单凭这只双头龟,那店小二说的也不算大话。霎时也明白了这双龟店名的来历。
吴日成毕竟只有十六岁,童心未泯,玩得兴起,将手中的鱼向前一送,看那两只龟头互相争咬,口中吟道:“双头龟出池夺鱼。”刘录勋此时已经走到跟前,接下联道:“三眼潭映绿含月。”
吴日成回头见是刘录勋,行个礼道:“原来是刘大人来了。”
刘录勋听他口气冷淡却也不介意,将他让到旁边亭子里坐下,说道:“原来你也住在这个客栈里,真是有缘,还没有找到朋友?”
吴日成点点头道:“是的。大概他还需一段日子才能回来。”
“你既然是不辞辛苦千里探友,怎么朋友家没有留住,反而要栖身于客栈之中?我看你脸含抑郁之气,必是有事相求于这个朋友,而朋友有些避而不见的意思吧。”
吴日成听他说中自己的心思,好几天的郁闷顶到心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刘录勋见自己三两句话就将吴日成心思猜中,并不加掩饰地表现出来,心道:此人毕竟年少,城府太浅,识人太少。揣着这么大的事,独自出门,前途叵测,便有几分要帮他的心思。刘录勋因说道:“我看兄弟印堂发暗,眼下生网,可能有兵血之灾。”
吴日成最信这个,听他这么一说打个冷战道:“刘兄莫开玩笑,我只是来访友游玩的,哪里会惹来血灾。”
“看来你信不过我。我问你,你可是从南边来?”刘录勋见他换了称呼,知他已经有些与自己亲近的意思。
“我在山上已向您提起过,我是从浙江苍南而来。”
“非也。你来的那个地方三面有水,一边有仙,并非苍南之地。”
吴日成仔细想了想。原来平阳县东西南分别有三个大镇,叫作鳌江镇、水头镇和萧江镇,北边则有一个仙降镇,正是三面有水一边有仙之地。听了这话吴日成便点点头。
“你写个字来让我看看。”
“此地无纸无笔,我说个字您来测测吧。”
“你说。”
“是个‘朋’字。”
“‘朋’字常与‘友’相连,友乃朋之因,因此先单说这个‘友’字。此字形是‘反’字出头,‘反’字出头念‘友’。你此番出门,是因为有反上、犯官之事。再说本字‘朋’。两月相连谓之‘朋’。你目前所求之事,尚需时日,没有两个月以上的时间,不可能有眉目。”
吴日成听他将自己的事说得明明白白,十分惊讶,又有些不服气,说道:“刘兄,我刚才说的不是朋友的‘朋’,是大鹏展翅的‘鹏’。”
“你是带着三个字说的‘鹏’字,因此要一个一个地测。前头那个‘大’字,民以官为大,是有求于官的意思。你此次来江苏是来寻一个能为你办事的官,而且是大官。再说这个‘鹏’字,还是应了你现在的时运。还需两月之后才能见分晓,不过这个‘鹏’字比方才那个‘朋’字,多一个‘鸟’,事情有些麻烦,弄不好会如鸟般一飞而去,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展’字在后面,是事情可能的结果。‘展’字拆开来,是‘尸’、‘草’头和‘衣’字去头剩下的一半。‘衣’无头主破财,‘尸’字有性命之忧,‘草’字是指凶事发生之处。最后一个字是‘翅’,这个字倒是好字,一支鸟羽,最后事情会轻轻落下。翅与膀相连,膀乃翅之因。再说这个‘膀’字,拆开为月旁二字,月亮的旁是星。你的这个案子要有好结果,最终需靠一个人。这个人名字中必有一个‘星’字。”
吴日成见他说得天花乱坠,前事所测皆准,后事所测皆凶,既佩服得不得了,又着急得不得了,忙道:“先生,您说我该如何是好?”
刘录勋听他又改叫了先生,觉得好笑,道:“你蘸些口水,在这桌上写个字,我来看看。”
吴日成在桌上写了一个“馗”字。
刘录勋不看则已,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刘录勋是懂一些测字的,方才先看面相再听字而测,不过是故弄玄虚,凭着自己在饭馆里偷听的那些东西卖弄。真正的测字,不仅要看其写的是什么字,还要看字是怎么写的,各部首、笔画是如何安排的,其中大有讲究,岂是能听字而测的?但等他看到吴日成写出来的这个字,却是实实在在地大吃了一惊。
“此乃大凶之兆!”
吴日成也吓了一跳:“先生如何这样说?”
“字散乱,带空亡,不是死来就是逃。看你写字的笔法便是主凶之兆。这个‘馗’字拆开是‘九’和‘首’,‘九’字虽吉,但遇一则归零,你又如何在这个‘九’字的撇上补长一笔,这不等于加了个‘一’字?是万事皆空,一事无成的解。而这个‘首’字又写得远了,被抛在一边,恐怕近日内必有身首异处之大祸,望小弟速速离开此地回乡避祸。”
“刘先生言过了。”
“非也。我劝你还是越早动身越好。”
“那刘先生又要去哪里?是去仙居赴任吗?”
“我先去杭州办一下手续,然后才能去仙居。”
“先生好本事,可惜却走了这条路。”
“此话怎讲?”
“不怕先生生气,天下乌鸦一般黑。”
“噢?”刘录勋倒笑了,“后生初出茅庐,不免以偏概全,你过于偏激了吧。难道堂堂大清朝数万官吏就没几个清官?”
“恐怕先生此话正是不幸而言中。”
刘录勋仰头大笑:“老弟,你面前之人虽不敢称至清至明之官,但为兄此行绝不以温饱为志,誓勿昧无理良心。”
吴日成听了此话,定睛看看刘录勋,道:“此话可是真心?”
“有真必假,万物皆阴阳并存之,但我刘录勋胸中只有天理良心。人生之正道云者,道犹路也。正者不邪不枉,人行其中,不损于人,无伤于己,安然坦然有以遂人之生而适其所愿。”
吴日成叹道:“果如先生所说,那您是不才平生所见第一个循吏。”
刘录勋道:“其实要论当今天下循吏,第一当数窦光鼐。”
“窦光鼐其人我也听说过,好像是当今文魁,学问精湛,文词清古,熟通经史。听说皇上的御制诗文,大多都是由他来校阅的。”
“窦大人字元调,号东皋,人称文星,山东诸城人,乃是天下第一公正廉明之官。”(大家注意这句话中有一个“星”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