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宣武门外茶食胡同大店内,酒后性起怒斥福崧贪名钓誉、滥施暴政、伤残一方,以苛刻搜求为任,必有冤案其中的刘录勋,此时已经到了江苏长江边上。刘录勋本来是怀着一身豪气欲到仙居县上去大展一番拳脚的,但过了长江到了扬中县却从驿站的邸报中得知福崧被任命为浙江巡抚,他满腔的热情火焰立时灭下去一多半。虽然已经定了缺,但他到了浙江还要等着福崧来杭分派,自己曾经出言不逊冲撞过他,福崧将来会不会对自己算后账?就算是上了任,以后和福崧怎么处?刘录勋对自己前途又有些迷茫起来。本来恨不得插翅飞到杭州,此时脚步却十分沉重,倒盼着晚些到杭州。因想起福崧来杭尚需时日,自己还有些假日,反不急着赶路,慢慢向南走了五天,才到了茅山地界。
茅山风景极佳,有九峰、二十六洞、十九泉、二十八池的名胜美景,彼此配置得体,巧合成卷。山得水而灵,水因山而秀;山得树木而媚,树因山而茂盛;山得怪石而苍劲,石因山而奇特;山得溶洞而险,洞因山而幽静。刘录勋刚到山下,听说了有这样的美景便起了游山之心,也借此排遣一下心绪。
春游茅山,处处是青绿葱郁,浓浓的含了水似的色彩随山势起伏不断,正是有名的九峰叠翠胜景,恰应了一句诗:“大峰小峰联中峰,当天削出青芙蓉。”再有那淡烟薄雾如纱般缥缈,流云缭绕幽林深谷之中,身临其境,飘飘欲仙。刘录勋顺着山势向南,来到大茅峰。大茅峰是茅山主峰,登临其巅,东望太湖,云水苍茫;西观赤山,烟雾缥缈,别有一番风味。刘录勋拾阶而上,见前面有一座气势雄伟的道观,观前灵官殿额镶“敕赐九霄万福宫”七个石刻大字,前抱柱楹联上书:三眼能识天下事,一鞭惊醒世间人。殿门两侧墙壁之上分别书以“道常存”“万寿无疆”等字,笔力苍劲,字大如斗,左右两侧各蹲立石狮一尊,雕刻精美,栩栩如生。殿下石阶两旁各立木质旗杆一根,杆端均挂黄旗一面,一书“国泰民安”,一书“风调雨顺”,东西对称,直插云天,迎风飘展,旗声飒飒。
刘录勋看罢心道,在此处修身养性也算是人生一乐,只是我做不得这出世的行当,还是求名的心切一些。正要进去,却见里面走出两个人来。前头一个少年穿一件对襟大袖马褂,罩了一件玄狐腿外褂,面如冠玉,眉长目秀,气质清新俊雅。后面跟着一个四十多岁的随从。两个人出了山门,那少年举目远眺了一会儿,长嘘一口气道:“好景色,实在是奇绝之景。”旁边那随从笑道:“少爷又要作诗了。”那少年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头道:“碧云遮断天外眼,春风吹老人间心。”说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发着怔埋头想下句。刘录勋在这山中游了两天,颇有些心旷神怡,宠辱皆忘的感觉。被这少年一勾,作诗的心便痒痒起来,于是接下句道:“大君上天宝剑化,小龙入海明珠沉。”
那少年听得这样一句,击掌道一声好,向他这边望来,远远道:“这位兄台好文采。”
刘录勋走过去道:“在下刘录勋,正要去浙江仙居赴任。敢问您是哪里人氏,将往何处?”
那少年拱手道:“我是浙江苍南人,名叫寇天,是来金坛县访朋友的。因为朋友出门去了,便到附近大茅山来游玩。不知刘兄是去赴何任?”
“去做父母官。”
寇天听了微微笑一下道:“原来是去做知县大老爷哪。”态度却又冷了下来,和刘录勋敷衍几句便下山去了。
寇天听了刘录勋要做知县后,态度突然转变,这让刘录勋觉得奇怪,却又猜不出是怎么回事。他也未多想,依然游兴十足,独自走进道观中。见后面抱柱对联写的是:十万朝山非是别,忤逆子孙休见我;一半进香也有功,孝顺儿女皆为你。转头又见有游山未知名者在楹柱上写的对联:灵则无私扶合境,官能正直佑斯民。一联写的是孝道,另一联写的是官道。意思却差不多,为儿女的不尽孝道,为官的不佑子民,又何必来此求苍天保佑呢?神灵又如何会佑护这些人呢?为子若是不孝,就是神仙也不想见;为官的若是不直,就是求了仙也不会灵验。刘录勋感慨一番,又向后走去。
游过了九霄万福宫,刘录勋走到山下一座叫作南街的小镇,随便找了一家饭店解饥。进门环顾一下四周,却见方才山上碰到的寇天和随从在紧东面的座位边吃边说话。因为有山上的巧遇,寇天一热一冷的态度又着实让他不解,刘录勋有意无意地坐到两人邻桌。
这少年和随从可能都是头一次出门,只顾了说话并没有注意刘录勋坐到了旁边。只听那寇天道:“原说到了杭州就能递上去状子,哪知先追到南京,再到镇江,再到金坛,总是不见国大人的影子。”
随从安慰道:“我看少爷还是等等,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时便是找着了国大人,人家正忙着办官事,岂会专下心来听咱们的事?虽说你父与他是世交,但人情冷暖,也未可知。咱们这事放在一家人头上是大事,放在一庄人头上也不算小事,但放在一省两省之上,只能算是微末之事,一年里不知有多少这样的案子呢。我看咱们还是先回杭州,等国大人办完了事回杭州,再找他也不迟。”
寇天道:“你哪里知道我的心情。父亲身在监牢,我心急如焚,早一刻救出便早一刻心安。我想凭我手中的这两张状子必能告倒黄梅。两案关系重大,若是能告下来,就是温州知府范思敬也难保官位,我父必能雪冤。”
“少爷,自古官官相护,就凭咱们手中两张状子,能行吗?”
“黄梅亲手写的认错减赋的告示,以补亏空为名强借百姓的官印田单,勒派乡绅的收帖现都在我手中。此乃三件利器,再加上平阳县二十多名官差一日失踪之事,一查便知,无可掩盖,就是不仗着家父与国大人的交情,我也有九成把握。”
原来这少年是吴荣烈的小儿子,名叫吴日成,寇天,不过是取吴字拆开来念的谐音做假名。吴荣烈入狱前有话,莫要轻举妄动,要待机而行。如今引弓不发,让黄梅心有所忌才是正途。黄梅当初勒派乡民,私借银子的告示,都被吴荣烈派人悄悄地揭下来存着,闹衙时得到的黄梅亲笔告示也被封起放在密处,其他盖了官印的田单、飞头、谷领等证据更是搜集得详细。就是前些天,官差失踪一事,吴荣烈临走也让大儿子细细写下,以备万一之用。吴荣烈的大公子吴日功谨遵父命,但小儿子吴日成因为救父心切,且见了这许多的证据,觉得万无告输之理,未告兄长便带了家人刘丰偷偷去省里告状。临走将勒派公文、田单、收帖、借票各拿一张。又拿了长兄写的官差失踪状子和黄梅亲笔告示,去杭州寻浙江布政使国栋去了。
年轻人想事往往简单,去了杭州一打听才知道,因江苏镇江有个蹊跷的案子,恰与国栋在镇江知府任上时有关,于是请国栋去协助调查。吴日成来到杭州时,国栋已经走了好多日了。
布政使是从二品的官,上承朝廷旨令,下统帅府、州、县官。眼下新任巡抚福崧尚未到任,巡抚之位无人,他就是一省的最高长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个滋味是从来没有尝过的,其中的好处也是不言而喻,所以极不情愿去。但闽浙总督陈辉祖却不知怎的极热心地催着他去,像吃了什么药似的一天三催。(五个月后,陈辉祖被查出侵吞王亶望查抄赃物一案,其中仅黄金就私吞五万两。其他字画古玩、玉器朝珠不计其数。幸亏国栋未曾参与,不然也难逃国法,这是后话。)国栋没有办法,便先去了南京接洽,再到镇江问案。案子很快就问清了。国栋本打算立刻回来,此时杭州的家人报过来,说是吴荣烈的儿子要告平阳知县黄梅。罪名是贪污、亏空、勒派、失职。国栋知道平阳县的事是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案子,况且福崧很快就要上任,未来发展难料。作为一个久混官场的滑吏,他实在不愿意惹这个麻烦事,但毕竟与吴家交情不浅,所以只是修书一封让黄梅看在他的面子上,允许吴荣烈取保回家。自己先去金坛打了个圈,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杭州,避开了吴日成。这些事吴日成哪里知道,还巴巴地在江苏金坛找国大人呢。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都是些如何对付黄梅的话。刘录勋听了个大概,本来还想细听,却见二人结账要走,自己也顾不得只吃了一半,也结了账急急地跟在二人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