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后,也就是四点钟,我睡醒了。身体的第一需要——消除疲惫感得到满足之后,折磨人的干渴就显现出来。我睡不着。之前梦见自己在潺潺流过的小溪中洗澡,两岸长满郁郁葱葱的树木,可醒来却发现自己在干旱的荒野中。这时,我想起了乌姆宝帕的话,要是我们今天还找不到水,就会悲惨地死去。没人能在这种高温中存活。我坐起来,用干燥粗糙的手抹了抹脏乎乎的脸,嘴唇和眼皮都贴在一起了,我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分开它们。离清晨不远了,可却没有一丝清爽的空气,只有难以形容的热乎乎的雾气。其他人还在睡着。
很快,天色就足以看书了,于是我拿出随身带着的口袋书《英戈尔兹比传说故事集》,读到《兰斯的寒鸦》这一章时,书里这样写道:
“可爱的小男孩带着金色的水壶,壶身图案精美,装满了兰斯河与那慕尔河里纯净的河水,”
读到这里我不禁舔了舔嘴唇,或者说是试着舔了一下。想到纯净的河水我都快疯了。要是现在红衣主教拿着铃铛、《圣经》以及蜡烛出现在我面前,我宁可被鞭打也要喝掉他的水,就算水里满是“教皇洗过手”的肥皂水也不在乎,我也清楚那样做肯定会遭到所有天主教会神圣的诅咒。我甚至认为由于口渴、疲惫、吃不上东西,我都有点儿神志不清了——我甚至在想红衣主教、懂事的小男孩还有寒鸦看到一个被烤焦的、有棕色眼睛、灰色头发的小个子猎象人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把脏乎乎的脸浸在盆中,吞掉每一滴珍贵的水时,是什么表情。我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有趣,不仅笑起来,还笑出了声,吵醒了其他人,他们也抹了抹自己黑乎乎的脸,把粘在一起的嘴唇和眼皮揉开。
全都睡醒后,我们开始讨论眼前的情况,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了。我们没剩下一滴水,只能把水壶倒过来,舔舔瓶盖,可也于事无补,因为瓶盖干得像根骨头。古德把出发时带在身上的白兰地拿出来,渴望着,可亨利爵士一把从他手里夺过来,因为现在喝烈酒只会加速死亡。
“找不到水我们就死定了,”亨利爵士说。
“要是老先生的地图可靠,水应该就在附近。”我说,可好像这句话并没带来多少希望。显然,大家对这张地图都没什么信心。现在,日头渐渐爬上来,我们坐在这里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看到霍屯督人文特乌戈尔站起来,在地上搜寻着什么。很快,他停下来,指着地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了?”我们问,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朝他呆的地方走去,他正盯着沙子看。
“行了,”我说,“这是跳羚刚刚留下的足迹,怎么了?”
“有水的地方才有跳羚。”他用荷兰语回答道。
“对啊,”我说,“我都忘了,感谢上帝。”
这个小发现再次给我们带来了希望。一个人身陷绝望之中时,一丝希望都会让他喜出望外,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幸福。漆黑的夜晚,一颗星星挂在天空总比没有好。
同时,文特乌戈尔扬了扬他的翘鼻子,在温热的空气中嗅了嗅,就像黑斑羚探测危险一样。一会儿,他又开口了。
“我闻到了水,”他说。
我们都知道在野外长大的人有非常出色的本能,听他一说,简直高兴死了。
就在此时,壮丽的太阳升起来了,我们吃惊地看着眼前的美景,甚至一时忘了自己的干渴。
离我们不到四五十英里的地方,示巴双乳峰挺立着,灿烂的晨光给它镶上了银边。两边绵延数百英里的山脉就是苏里曼冰山。那一刻,我坐着,眼前尤为华美瑰丽的景象无法诉诸于语言。现在回想起来,我仍觉得当时的情景无法描述。我们正前方是两座巨大的山峰,相信它们的形状在非洲——甚至是在世界上,都是独一无二的:每座山峰至少有15,000英尺高,相距不过12英里,由一片陡峭的岩石悬崖相连,顶着白雪威严地矗立着,直冲云霄。这两座山峰像大门旁的两根巨大的石柱一样,形状就像女人的胸部。有时,山下飘荡的薄雾和云影遮住了它们,山峰看上去就像侧躺着的女人,笼着神秘的面纱,正在睡觉。山峰的底部始于平原,逐渐上升,从这个距离看过去显得非常圆润平滑,每座山峰的顶部都有一个覆盖着白雪的大山丘,正符合女人胸部的乳头的形状。连接两座山峰的石壁看上去有几千英尺高,非常险峻,我们甚至能看到两侧悬崖伸出的相似的轮廓,只是视线总被一些平顶山脉挡住而已——这种平顶山非常像位于开普敦的世界名山。顺便说一句,这种构造在非洲很常见。
我无法形容景色中这种极具包容性的美感。这些巨大的火山——当然是死火山——有着说不出来的庄严感,让人无法抗拒,心怀敬畏。过了一会儿,晨光洒在白雪上,也照在白雪下起伏的棕色山峦上,就像给这壮观的景象蒙上了面纱,挡住我们好奇的目光。不一会儿,奇怪的云雾聚在一起,越来越浓,我们只能看到山峰巨大的轮廓,像是轻软信封中藏身的幽灵。其实后来我们发现,山峰经常掩映在薄雾之中,显然,这就是我们之前从未看清它们的原因。
示巴双乳峰刚刚完全消失在云雾之中,干渴的情况——实在是个十万火急的问题——就又来困扰我们了。
虽然文特乌戈尔说他闻到了水的味道,可我们看遍四周,都没找到水的踪迹。目光所及之处,只有荒芜闷热的沙子和灌木。我们绕着山丘走,焦急地搜寻着,可依旧一无所获——没找到一滴水,也没找到洼地、水塘、甚至小溪的迹象。
“你这个傻瓜,”我生气地对文特乌戈尔说,“根本没有水。”
可他仍旧扬起丑陋的翘鼻子,又闻了闻。
“我确实闻到了,先生,”他回答说,“空气中有水汽。”
“没错,”我说,“云里肯定有水,再过两个月,雨水就会冲刷我们的尸骨。”
亨利爵士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黄胡子。“也许水在山顶上,”他说。
“不可能,”古德说,“谁听说过山顶有水?”
“我们去看看吧,”我插嘴道。我们实在是绝望了,就沿着山丘另一侧的沙子爬上去,乌姆宝帕走在前头。突然,他停下来,像石化了一样。
“南西亚,曼西亚!”他大喊着,就是“这里有水!”的意思。
我们朝他快步走去,绝对没错,沙丘最顶上有一个深坑,或者说是缺口,里面是一汪水。我们顾不上想水怎么会在这么奇怪的地方,只是毫不犹豫地扑向这个黑乎乎、脏兮兮的水池。是水,或者说有水的样子,不过对我们来说已经够了。我们猛冲过去,下一秒钟就全都趴下了,大口喝着不怎么好喝的液体,好像它是上帝赐予的甘露一样。天知道我们是怎么喝下去的!喝饱之后,我们脱掉衣服,围坐在水塘边,让干燥的皮肤吸收一点水分。哈利,我的孩子,你平常只是从看不见的大水箱那里敲几下就知道“冷”和“热”了,所以你肯定很难想象在这个微咸温热的泥水潭中打滚是件多么奢侈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我们的精神好多了,就站起来,拿出干肉条,饱餐了一顿——过去24小时里,我们几乎一口都没吃。接着,我们抽了会儿烟,在神圣的水池旁突出部分的阴影中躺下来,一觉睡到中午。
一整天,我们都在水池边休息,感谢上帝让我们幸运地找到了水——尽管它并不好喝,同时也十分感激辞世已久的达·西尔韦斯特雷,正是他在衣服片上准确地画出了水池的位置。最幸运的是,这么长时间水池都没有干涸,我想唯一的原因就是沙地深处有滋养它的泉水。
喝饱了肚子,灌满了水壶后,我们再次精神抖擞地在月光下出发了。那天晚上,我们走了将近25英里,不用说,一路上再没找到水。不过好在第二天白天在蚁山后找到了一片阴凉处休息。太阳升起来,迷雾消散了些,我们看到苏里曼冰山和两座巨大的山峰就在前面20英里的地方,仿佛矗立在我们面前,看起来更雄伟了。傍晚来临,我们再次出发,长话短说,第二天早上的时候,我们已经到了示巴双乳峰左峰的山脚下。这时,我们又没水了,再一次经受着干渴的折磨,而我们唯一的机会就是爬到上方很远的雪线那里。休息了一两个小时后,干渴的煎熬驱使我们再次开始跋涉,在炽热中痛苦地攀爬着火山岩。我们发现整座山峰的底部全是火山岩,应该是很久之前火山喷发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