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并没有去听鹦鹉在说些什么。他正全神贯注地在心里凭空描摹他那幅“鲁本斯的假画”。不觉间画上的色彩竟变得栩栩如生,这让他感到无比欢喜……
忽然间他听见从小路上传来了两辆脚踏车的声音,脚踏车似乎停在了小木屋的门口——他被树枝遮了个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虽然看不到人影,却听见一个年轻姑娘所特有的透明的声音响了起来:
“不进去喝一杯吗?”
他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
“又喝啊。这都第三次了。”有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答道。
他不安地打量着进来的两个人。他无比惊讶地发现那居然是昨天遇到的那位大小姐。还有一个是从没见过的品貌俊秀的青年。
那个青年扫了他一眼,在离他最远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姑娘却说,
“鹦鹉旁边那个位子比较好。”
于是他们换到了他旁边的那张桌子。
大小姐背对着他,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是故意这么做的。鹦鹉继续大声喧哗着学人说话。她不时抬头看看鹦鹉,她的背影随着这样的动作而变化着。每到这时,他都会将视线从她的背上移开。
大小姐不时交换着说话的对象,时而是跟那个青年,时而是跟那只鹦鹉,说得滔滔不绝。她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像那位“鲁本斯的假画”。方才听到这个声音让他吓一跳正是因为这个。
与大小姐在一起的青年不但相貌俊朗,更是浑身都散发出一种高雅的格调,与去年那些混血儿大相径庭。他的身上流淌出一种端庄的贵族气息。两者对照之下,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看屠格涅夫的小说。说不定这会儿大小姐已经了然自己和那家伙的处境……这样胡思乱想之下,他觉得自己都要被吸进那小说里去了,他感到惴惴不安。
他犹豫着是再呆一会儿,还是现在就出去。鹦鹉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模仿着人说话。不管听多少遍,他都听不懂它在说些什么。他想这或许是在暗示自己心中的纷杂混乱。
他突然站起了身,用一种笨拙的步态走出了小木屋。
一走到屋外,他就看到两台脚踏车的车把好像两只挽在一起的手臂般纠缠在一起,正用一种奇妙的姿势倒在草地上。
他听见背后传来大小姐高亢的笑声。
听到那笑声,他觉得身体里突然涌上了一股如同糟糕的音乐一般的东西。
糟糕的音乐。诚然如此。他想自己也有个守护天使,有个不太聪明的、常常用吉他弹着跑调的曲子的守护天使。
他总是对自己的守护天使的不聪明闭口不提。他的天使从来没有给他分过一副好牌。
一天晚上。
他从她家回他住的宾馆,走在那条一片漆黑的小路上,心中满是不知所起的空虚之感。
在黑暗中,他看见有一群年轻的西洋人正朝自己走来。
他拿起手电筒照了照周围。光线不时会扫到一张女子的脸。就在这忽明忽暗的小小光圈中,那年轻女子的脸渐渐清晰起来,仿佛发着光。
他仔细一看,那女人比他高很多,他几乎要抬头才能看得清。因为他用了这样一种姿势,那年轻女子的脸看上去愈发神圣了。
只在瞬间之后,他再次将手电对着脚边照去。
他与他们擦肩而过,他发现他们两个人的手臂像大写花体字母般缠绕在一起。在黑暗中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令人厌恶的亢奋。他甚至想死。
这种感觉,跟听到糟糕的音乐时的心情异常相似。
为了消除这种音乐性的亢奋,那天早上他破天荒地走去了那里。他发现自己走到了一条从没来过的小路。
大约因为是以前没走过的路,他以为自己离镇上已经很远了。
他忽然觉得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四下看去却空无一人。真奇怪啊,他想。这时他又听到有人在叫自己。这一回的声音比较清晰,于是他朝音源方向转过头去,他看见小路旁有个三尺高的草垛,在那上面,有个男子正对着一张画板。看到那男子的脸,他认出那是他的一个朋友。
他总算爬了上去,走到了那人旁边。他的朋友似乎并不打算同他说话,只是全神贯注地对着那块画板。他也觉得此时还是不要打扰为好。于是他在一旁默默地坐下,看着他画画。他不时望着四周的风景,像是要为那幅画搜罗主题。可他没能找到能成为主题的风景,无论他在画布上如何运笔如飞,也不过是徒徒在上面添出几个色块来,若鱼若鸟,似花非花,不知所谓。
他入神地看了一会儿那副奇妙的画,终于站了起来。见他起身,朋友说道:
“得,今天就到这儿吧。我今天就回东京了。”
“今天就回去了?可这幅画不是还没画完么?”
“是没画完啊。可是我不能不回去啊。”
“为什么啊?”
朋友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那幅画,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好像他的眼睛都被吸进了画里去。
他一个人先行回了宾馆,在客厅里等待着约好一起赏画品肴的朋友的到来。
他往客厅的窗外望去,不觉对着院子里盛开的向日葵发呆。那向日葵长得比西洋人还要高。
从宾馆后面的网球场上传来了如同香槟瓶塞跃然而出时发出的愉悦声音,那是球拍击球时的声音。
他突然站了起来,复又在窗边的桌子前坐下。他取出一支笔,然而桌上偏巧半张纸也没有。他不得已只好取了桌上备用的大张吸水纸,在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起来。
宾馆是鹦鹉
鹦鹉耳朵里,探出朱丽叶的脸
罗密欧却不在
罗密欧在打网球吧
鹦鹉若是开口
黑人便无所遁形
他重又读了一遍,可直到墨水全部渗进纸里,他也没看懂自己写的是什么即便如此,当姗姗来迟的友人伸头想一探究竟时,他还是下意识地把那张纸翻了过来。
“哟,藏什么哪?对我就不必了吧。”
“没什么呀。”
“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知道什么?”
“我前天可是都看到了。”
“前天?什么啊,那个事啊。”
“所以今天这顿你请。”
“说什么哪,没那回事。”
原来朋友只是看到了他跟她们坐车去了浅间山脚。“就这事儿啊。”——他又想到了那时候夫人说的对话,不禁红了脸。
于是他们去了食堂。趁此机会,他赶紧换了个话题。
“话说,你那幅画准备怎么办?”
“我的画?就那样呗。”
“那太可惜了吧。”
“没办法的啊。虽然这里景致优美,可是我画不出来啊。去年我也来画过,也不行。说不定是因为空气实在太好了,不管树离得有多远,树上的叶子都能一片一片看得清清楚楚。结果就什么都画不了了。”
“原来如此……”
他拿着汤匙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想到了自己。或许自己跟她的关系没有能进一步发展,也是因为这里的空气太过干净,干净得连彼此心里最小的波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差点就信了这个说法。
他又想到,朋友带着画了一半的风景画返回东京,过几天自己是不是也会跟他一样,不得不带着自己心中那幅半成品“鲁本斯的假画”,再次离开呢?
下午他送朋友出了镇,然后独自去了她家。
母女二人正在饮茶,看见他来了,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对她说。
“给他看看你在婴儿车上的那张照片吧?”
她笑着进屋取照片去了。他的眼前浮现出她儿时的那本相册的封面,陈旧的咖啡色在他的视野里堆积起来。她从里屋出来,递给他两张照片。然而两张照片居然都是新的,亮得直晃眼。那都是夏天在别墅的院子里,她坐在藤椅上拍的。
“哪张比较好?”她问。
他被问得竟有些不知所措,忙眯起了眼仔细看那两张照片,好像近视了一样。他胡乱指了一张。他的手指触到了照片上她的脸颊,他觉得自己好像触到了蔷薇娇嫩的花瓣。
然而夫人却取过了另一张照片,问道,
“可是这张更像她本人吧?”
这么一说,他也觉得那张更像现实中的她。而且那张照片与他想象中的她——鲁本斯的假画一般无二。
照片离开他的手,过了好一会儿,他想起了刚才自己想象中的那一抹古旧的咖啡色。
“刚才说的婴儿车是哪张?”
“婴儿车?”
夫人露出了疑惑的表情。然而那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平日里常挂在脸上的,温柔又像在讽刺的独特的微笑。
“就是那张藤椅啊。”
午后的时光在这样的一片祥和中流逝。
难道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寻的幸福时光?
上次分别之后,他就一直渴望着和她们再会。思念之切,才使得他在心中顾自描绘着那幅“鲁本斯的假画”。他急于去求证,他心中之所绘是否真如她本人,因而越发想要见她。
然而此时此刻,自己站在她们面前,对此他已感到无比满足。之前想要考证画像的像与不像的念头已然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为了能最大程度地享受眼下这一刻,为了能最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活生生地站在她们面前,他摒弃了所有其他的念头——连画像的像与不像这个课题也被他一并牺牲。
可即便他心中已对此漠然,仍多少能感到此时在自己眼前的这位少女,与他心中的那个少女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也许是因为他那半成品的“鲁本斯的假画”中女主人公的蔷薇色娇肤,是眼前的她所缺少的。
那两张照片的出现印证了他的这个想法。
傍晚,他沿着幽静的小路独自回了宾馆。
他看到小路两旁的树后边,一棵高大的栗子树上爬着一个什么东西,正频频摇着树枝。
他不安地想起了自己那个笨拙的守护天使。抬头看去,一只浅黑色的动物猛然从树上窜了下来。原来是一只松鼠。
“傻松鼠。”
他不假思索地自言自语道。他望着仓皇而逃的松鼠将尾巴夹在背上,直到它完全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之中。
注释:
[1].鲁本斯:德国画家,1577—1640。巴洛克美术的代表人物。代表作有《复活》、《爱之园》等。(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