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辆漆黑的轿车。
车停在了轻井泽站的站口,从车上下来了一个姑娘,看着像是德国人。
那辆车看上去真漂亮,他想那定不是辆出租车,然而,他看到那姑娘下车后轻轻递给司机什么东西。于是他走过那个戴着黄色帽子的姑娘身边,走向轿车。
“麻烦开去镇上。”
他上了车。上车才发现,车内是纯白色的,还飘着淡淡的玫瑰香。他不由得想起了方才擦肩而过的那位戴黄帽子的姑娘。车子猛地转弯。
他好奇地四下看了看车子内部。车子微微晃动,他发现地板上有一块湿润的唾液,心里油然腾起一股粗暴的快感。他半闭上眼,那唾液看起来好像被撕下的花瓣。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是司机的后背。他转头往透明的玻璃窗外望去。窗外是一片麦田,麦穗已经抽得高高的。有一辆轿车从旁驶过,那应该是要离开高原的人吧。
镇口有一棵高大的栗子树。
到了栗子树那儿,他叫司机停车。
车载着他的行李,驶向了远离镇上的宾馆。
他看着车轮扬起的尘埃渐渐消失,缓缓步入了本町街。
本町街比他想象中更为安静。他简直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因为每年他都只在避暑盛时才来这儿。
他马上就发现了记忆中的邮局。
在邮局前,聚集着一群穿着各色洋服的妇人。
他一边走着,一边远远望去,那般五光十色,恍如一道彩虹。
此情此景勾起了他去年的种种回忆。他走近了,妇人们的话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他走过她们身边时,觉得好像是从一棵鸟鸣婉转的树下走过,心中不由感动。
这时他忽然看见对街拐角处一个少女的身影刚刚转过弯去。
诶,是她吗?
他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于是一口气走到了拐角,那里有一条小路,通往一座被洋人们称为“巨人的椅子”的山丘。那个少女正走在那条小路上。没有他所想的走得那么远。
果然是她。
他也拐进了那条与宾馆的方向背道而驰的小路。小路上只有少女一个人。他想跟她打个招呼,不知为何却犹豫了。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奇怪。周遭的空气好像都变了,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仿佛是在水中,举步难行。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不小心就踩在了鱼上。还有小鱼掠过他的贝壳般的耳朵。还有像自行车一样的东西。模模糊糊还能听见犬吠鸡鸣,似乎都是从遥远的水面上传来的。他听到树叶摇晃的声音,水滴落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好像漂在他头上。
他觉得必须要跟她打招呼。虽然有这个念头,他的嘴却像是被软木塞给堵上了。头上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忽然,他看到了记忆中的那座印度红的小屋。
小屋周围绿意盎然,她的背影消失在其中……
看到这一切,他的意识骤然清醒。跟在她后面拜访她家,这事儿似乎有些不妥。没有办法,他来来回回在小路上踱着。好在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从“巨人的椅子”那座山的方向渐渐传来了脚步声,也不知是出自何种考虑,他闪身躲进了小路旁的草丛中。从他的藏身之所往外看,能看见一个西洋人迈着大步快活地走了过去。
她还在院子里。刚才她回了一下头,发现他跟着自己。可她并没有停下来等他。不知为什么,她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之后她总觉得他的目光远远地看着自己,扫得她背上痒痒的。她想象着树叶的阴影和阳光混合成一幅美丽的画面,在她的背上不断变幻着。
她在院子里等他。可他迟迟不出现。她似乎有几分明白了他为何磨磨蹭蹭。几分钟后,她终于看到他进了大门。
他摘下帽子,动作看起来傻气却阳光。她为之吸引,被他逗得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几分爱意。她还没开口跟他讲话,就察觉到他和那些身体才复原的病人们一样,带着一种奇妙而新鲜的敏感性。
“你的病好了吗?”
“嗯,好利索了。”
他一边回答,一边看着她的脸,她的脸好像散发着光芒。
她的脸带有一种古典美。她那蔷薇色的皮肤似乎略有滞重,所以她笑的时候只是浅浅浮上一抹。他总是在心里偷偷将她称作“鲁本斯的假画”。
他看着她,她看上去多耀眼。他着实觉得新鲜。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望着她的皓齿如贝。他望着她的纤腰似柳。在这期间,他未曾想要说一说自己的病况。他觉得这种现实的令人厌烦的回忆没有任何价值。取而代之的,他讲起了那个坐在有着白色靠垫的黑色轿车中的、戴着黄色帽子的姑娘,美好得像西洋小说里的人物。他愉快地说到自己是坐那辆车来的,车上还留有姑娘的香气。
可是他没有提到车里留着的唾液。他觉得这样更好些。只要不说出来,他看那唾液像花瓣一样的快感便会长久而异常鲜明地留在心中。这个绝对不能说,他想。此时他看起来有点口吃。从他嘴里说来的净是些不着边际的话。她拿他没有办法,只好说,
“你不进去吗?”
“啊,好啊。”
然而他们两个却继续呆在院子里。可是如果继续呆着,刚才的对话就太奇怪了,于是两个人终于进了屋子。
此时他们终于发现了在露台上一直像天使一样看着他们的她的母亲。两个人不禁红了脸,抬头眯起了眼睛。
第二天,她们邀他去兜风。
车子在夏末寂静的高原中发出欢快的轰鸣。
三个人在车子里几乎没有说话。然而在变幻的风景中,三个人都感到了同样的快感,因而这是一种快乐的沉默。不时有微弱的声音打破这种沉默。可是这样的声音很快就被沉默吸得一干二净,所以我们可以当做没有任何人说话。
“啊,看那朵小小的云……(目光沿着夫人的手指看去,在一座红色的房顶上,正飘着一朵贝壳状的云)真可爱啊。”
在他们到达浅间山的格林宾馆前,他一直来回望着夫人纤细的手和她胖乎乎的手。沉默允许他这么做。
宾馆很破旧。宾馆的服务生说客人们都走光了,今天正准备关门。
他们走到了阳台,看着盛季过后的一片颓败,实在是丑陋不堪。只有浅间山的山脚泛着光泽,画出了一个光滑的斜坡。
阳台下有个平坦的屋顶,只要把脚跨过低低的栏杆,就能到那屋顶上去。她看到栏杆是那样低矮,便说:
“我想上去走走。”
夫人说,那跟他一起下去走走好了。他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就走上了屋顶。她也边笑着边走到了他身边。二人走到了屋檐边,他忽然不安起来。那好像不仅仅是屋檐微妙的倾斜给身体带来的不安。
那是因为站在屋檐边时,他看到了她手上的戒指。他幻想她会假装快要滑倒紧紧攥着他的手,那枚戒指会弄得他手指生疼。于是他感到莫名的不安。于是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屋檐微妙的倾斜。
“我们走吧。”听到她这么说,他松了一口气。她一个人先回阳台上去了。他跨上阳台的时候,听见夫人和她在说话。
“看到什么了?”
“哦,我们的司机在底下荡秋千呢。”
“就这些?”
他听到勺子在盘上划过的声音。他红着脸,跨上了阳台。
“就这些?”夫人的这句话,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他喝茶的时候,在他坐在回程的车上。那声音里好像还洋溢着夫人状若天真的假笑。不,那笑声更像是讽刺。又或者,什么意思也没有……
第二天,他去她们家拜访,结果母女二人受邀出门去喝茶了,家里并没有人。
他本想一个人去爬“巨人的椅子”,却又马上觉得无趣,意兴阑珊地回到了镇里。他在本町街上百无聊赖地走着,忽然,他在行人中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那是每年都会来此地避暑的一位有名的男爵的女儿。
去年他也曾在山径和森林中与这位骑着马的小姐多次相遇。那时候她身边聚着五六个混血青年,几个人一起骑马和脚踏车。
他觉得这位大小姐美得如同一只刺青的蝴蝶。可即便如此,他却并没有对她十分上心。只是对那几个总是围在她身边的混血青年们感到有些不快。这大约是一种轻微的嫉妒,又或许是他对这位大小姐的小小关心。
他无意识地跟在她后面走着,突然从迎面而来的人流中认出了一个青年。那好像是去年夏天一直伴她左右的混血青年,是她的网球搭档,也是她的舞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想要尽快离开。不料这时他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大小姐和那青年装作不曾察觉对方的样子,擦肩而过。只是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那个青年的脸庞好像透过劣质玻璃一般扭曲了起来。他偷偷看了看她的脸。那张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
这个插曲给他带来了莫名的感动。他越发感到这位傲慢的大小姐身上有一种异常的魅力。不过自然,他对那个混血青年没有半分同情。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大小姐的姿态不断在他眼前出现又消失,好像一只挥之不去的飞蛾,一次次出现在同样的位置。为了将脑中的她抹去,他试着去想那位“鲁本斯的假画”。然而比较之下后者相形见绌,骤然变身为一幅已然褪色的复制品。他感到愈发痛苦。
第二天早上,那只有着不可思议的美丽的夜蛾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顿感神清气爽。
上午,他散了一个长长的步。到一间小木屋里歇了歇脚,喝了杯牛奶。大好心情之下,他甚至觉得可以跟母女二人聊聊昨天发生的插曲了。
当时他正在远离小镇的落叶松林里。
他一只手支在桌上托着腮,在他的头上,有一只鹦鹉模仿着人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