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威廉·福克纳
我要说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是我的亲身经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整整四十年了,但每当我回忆起来,当时的所有细节依然会历历在目。四十年来,这段经历我只告诉过一个人。即使是现在,我想重提这段旧事,仍旧感觉心惊胆战。
事情发生在四十年前的一个冬天,地点是英格兰北部的一片荒凉沼泽,那时候正是猎捕松鸡的大好季节。那天我独自带着猎枪进到沼泽里去猎捕松鸡。可是,冒着寒风奔波了一整天,却连一根松鸡毛都没有见到。
更倒霉的是,我居然迷了路。在沼泽里一直转悠到黄昏,依然没有能够走出来。
不久,天空飘起了雪花,天色更加暗了下来。我站到一节树桩上举目四处远眺,只见到处都是沼泽的边缘和远处的山脉连成的模糊地平线,视野之内根本没有任何炊烟、房屋和田地,甚至连羊肠小道的踪迹也看不见。
没有办法,我只好扛起猎枪,拖着犹如灌铅的双腿,硬着头皮向一个方向走去。边走边暗暗祈祷:希望能碰到一户人家,坐下来吃点东西、歇歇脚。我已经一整天没有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我很想坐下来睡一觉。可是我知道,在这寒风凛冽的大雪中,一旦睡过去,可能就永远也醒不过来了。我咬着牙,以顽强的意志,强迫自己绝不停下。
不知走了多久,风小了点,但雪花依然大如鹅毛。随着夜幕的降临,天地间的寒气骤然增加,冷得令我非常吃不消。一想到此时此刻,我新婚的妻子玛丽正在家里眼巴巴地盼着我回家,我的心里就一阵锥痛。
这可怜的女人,她今晚将提心吊胆地独自度过。我想。
我和玛丽刚结婚两个月。我们先在苏格兰高地玩了一个多月,然后到了玛丽的叔叔家来玩——就是这个位于苏格兰大沼泽边沿的偏僻村子。在清晨我离家的时候,玛丽要求我一定天黑前回家。而现在,唉,我却不知道家在何方。
但是,我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如果能遇到人家,休息一下,再吃点东西,或许,午夜之前我是还能够赶回家的。
夜色越来越浓,雪也没有要停下来的预兆。四周白茫茫的,只能看到很近的距离。我每走几百米,就停下来喊一阵救命,但我的声音消失在夜晚雪的世界里,没有任何回应。我想起广播里听到过那些因精疲力竭冻死在雪地里的旅行者。
要是这样的命运也落到我的头上,那是多么的可怕啊!
我开始真正地害怕起来,不由得浑身发抖。
我在心里不住地咒骂上天:这太不公平了,我美好的生活刚刚开始,我美丽的小妻子是那么地爱我,为什么要我就这样死去呢?
不,我不能死!
我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我竭尽全力地疯狂喊叫:
“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啊,救救我!”
突然,我隐约听见前方有细微的回应。
随后,前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闪动的光点,那光点时隐时现,正向我走过来。我心头狂喜,拔腿迎着光点狂奔过去。光点越来越亮,终于,我看清楚前方出现了一个穿着毛皮大袄的老头。那光点原来是他手里提着的一盏煤气灯笼。
“嘿,你好!”我凑上前去,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那老头皱了皱眉头,举起手里的灯笼,照照我的脸。瓮声瓮气地问:“你是谁?这个时候,跑到这里干什么呢?”
“我到沼泽里去打猎,结果迷路了。”我指指走来的方向。“幸亏遇到了你,不然我可能会冻死在雪地里的。”
“是的。这段路上经常有人被冻死。”老头咧嘴一笑。
我又问:“你可知道这里离沃尔丁格有多远?”沃尔丁格就是玛丽的叔叔所在村庄的名字。
“在那个方向,大约有二十英里。”老头指着一个方向说。
“那离这里最近的村子有多远?”
“最近的村子在那个方向。”老头的手指又指向另一个方向,“大概有十英里。”
“那么,你住在哪里?”
“我,不远。就那边。”他晃着手里的灯笼。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我能跟你一起回去吗?”
“不行。”老头犹豫一下,摇摇头,拒绝了我。“我家老爷不会让你进去的。”
“你家老爷?”
“是的。我只是老爷的佣人,我做不了主。”他生硬地回答。
“你家老爷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这不关你的事,请你不要问!”老头的语气有点强硬。
我思索一下,又提出建议。
“要不,你领我去,我来询问你家老爷,看他让不让我在他家里住一晚,并给我弄点吃的。”看老头还在犹豫,我又说,“如果你不肯帮我,我会真的冻死的。”
老头终于点了点头。“好吧。那你来试试吧。不过先说好,如果我家老爷不答应的话,我可不会帮你。”
“嗯。”我答应一声。
于是,他在前面,我在后面,两人在大雪中摇摇晃晃向前走去。走了不久,夜幕中就出现了一间大屋的轮廓。从屋里窜出一条狗来,冲着我不断狂叫。
“别叫。”他冲扑过来的狗发命令。狗低下头退了回去。
老头取出钥匙,打开了门锁,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闪身钻了进去。我也急忙跟在他后面,挤进门里。我有点怕他突然将我关在门外。
进屋之后,我开始打量屋里的陈设。屋子的一边堆满了谷子,另一边则堆放着面粉和农具等杂物,横梁上悬挂着火腿和腊肉。屋子中央有一个庞然大物,外面罩着一块大帆布,我揭开帆布一角,发现里面是一架巨大的望远镜。
我不由得惊奇地咋舌。
这时,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
“我家老爷叫你过去呢。”老头咧嘴一笑,“那边是大的房间。”他的手指向大厅对面一扇矮门。
我走过去用力敲了敲门。没有人应答,就直接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张堆满书的桌子。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刚毅的白发老人正坐在桌子旁边看书。见我进来,他站了起来。
“你是谁?干什么的?”他瞄我一眼,“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我是个律师,我叫莫里。我在沼泽地打猎的时候迷路了。”我说。
他那浓密的眉毛皱了起来。
我继续说:“我看您能不能帮助我?我想要点吃的,想在这里借住一夜。”
他的眼光里露出不悦的神色。
“您不帮我的话,不等到天亮,大雪就会把我给埋没的。现在的雪已经一寸多厚了。”我又说。
他拉开厚厚的窗帘,看看窗外,慢慢点了点头。
“好吧。看来我不留你都不行了,你就在这里住一夜吧。”他提高声音,对着门外喊,“雅各布,准备晚餐,请特别为客人准备一份。”
然后,他摆手示意我坐下,而自己则回到原来的座位上,继续埋头看书。
我把猎枪放在屋子的一角,坐在壁炉旁边的椅子上,开始自己打量小屋里的一切。
这间屋子很小,里面的布置井然有序,不过摆放的那些东西却都很奇怪,跟这荒僻的沼泽环境一点都不相配。
屋子的一面墙做成了黑板,上面用粉笔画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图形和符号,而另一面墙上则钉了许多搁板,上面摆满了科学实验用的各种仪器,例如坩埚、蒸馏瓶、试管等。壁炉旁边立着一个书架,里面塞满了陈旧的线装古书,顶端还摆放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风琴。
主人的书桌正和壁炉相对,上面摆满了书籍、地图、文稿等,其中还有一个原子模型以及一架显微镜。书桌的另一端则是一只高高的木头架子,上面满是地质标本、动物标本以及不知名的泡在化学溶液瓶子里的东西。
这些东西令我惊叹不已。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房间,更令人不解的是这个房间竟然在一个农舍里,而这个农舍又位于荒无人烟的沼泽地中。
我悄悄观察埋首于书中的主人,从心里暗暗猜测他的身份:是隐居的科学家,还是一个疯子?
而主人正沉浸于书中,似乎当我不存在。
过了不久,门开了,雅各布用一个小餐车把晚餐送了进来。主人合上书,冲我微笑一下,有礼貌地邀请我和他一起进餐。
我在餐车旁边坐下。看到面前的火腿、腊肉、面包和啤酒,止不住地吞咽口水。
主人笑笑。“先生,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请随便享用。”
我点头致谢后,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一边吃,一边对这些食物赞不绝口。
他一声不吭,脸上挂着微笑。然后,坐在我旁边,吃他自己的晚餐。他的那份非常简单,只有一杯牛奶和两块黄油面包。
我们吃完饭,雅各布进来收拾走餐具,我又重新坐回壁炉边的椅子上,主人也搬了把椅子坐过来,朝我笑笑说:“先生。我隐居在这里已经三十多年了,一直不看报纸,也很少见几个陌生人,您能告诉我一些外面的信息吗?”
“您随便问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您。”我说。
他把身体微微前探,两眼凝视着我,开始了发问。
他的问题多半都和科学有关。这时,我肯定他是一位隐居的科学家,心里对他的敬意油然而生。我对科学不是十分关注,但是我竭力搜索自己从报纸上读来的相关信息,尽量详细地告诉他。
在他问了十几个问题后,我和他之间变成了漫无目的的高谈阔论。从他的谈话中,我发现,他熟悉几乎所有的学科体系,对任何问题都能够很快做出缜密的分析并且得出中肯的结论。
他滔滔不绝,话题从生理学到心理学,从物理电流到生物电流,从瓦特、爱因斯坦到斯宾诺莎、笛卡儿、伯克莱、亚里士多德、柏拉图,以及东方三博士和东方的神秘术数,等等。
而我,则被他的高谈阔论迷住了,听得如痴如醉。
他在如此广阔的知识领域驰骋,显得游刃有余、轻松自如。在提到术数之后,他的话题开始进入超自然领域。他谈到了灵魂的存在,谈到精神的无穷力量,谈到预感和佛教的神通,以及妖怪、魔鬼和幽灵等。
我的知识不足以判断他说的话的真假,所以,我除了偶尔地发问,从头到尾都是在做一个专心的听众。
谈论完这些后,他愤愤不平地讲出如下一段话:
“现在的科学,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一种迷信。他们只讲究真凭实据的科学精神,不相信自己看不到的东西。然而,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难道都是能够看到和感知的吗?就拿灵魂来说,自古至今都有无数的人相信灵魂的存在,可现代的科学家却将它视作无稽之谈。他们对任何证实灵魂存在的证据都不屑一顾,任何人只要相信鬼魂的存在,就会被他们视为梦想家或傻瓜。”
说完,他沉默了几分钟,又抬起头,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我就是他们眼中的那种 ‘傻瓜’,我相信灵魂存在,我做过实地的调查和实验,然后公布了我的观点。结果,我成了众多人的笑柄,被一脚踢出了科学界。这件事发生在三十多年前,从那时候起,我就开始过着这种隐居的生活。”
我低声说:“我很同情您的遭遇。”
“我的经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苦笑一下,“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有很多,比如布鲁诺,我们都是在为真理而受苦。”
他似乎想结束这次谈话。站起来,走到窗边。
“雪停了。”他说。
我也站起来,走到窗边。
“如果我今晚能走二十英里路的话,我愿意现在就赶路回去。”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