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工业化的历史进程,使人在征服自然和实现社会控制方面遇到了越来越多的难题。宗教观念的出现,是人经常不断地体验对自然的无能为力、对现状的深为不满、对幸福的断绝指望等挫折的苦恼感受的必然结果,而这一切,在生存环境和质量不容乐观的今天并非十分罕见。另一方面,经济的发展,财富的增长,在极大地改变了人的生活处境的同时,也极大地激起了人对物质享受的追求——生活目标由“完美的人”到“完美的物”的历史性转变,经历漫长的世纪,至今仍在不可逆转地完成着它的使命。一位西方学者指出,在商业社会里,经济生活在个人意识上的直接反映,表现为经济人理直气壮的自私,丝毫不考虑与他人的关系,特别是一点不为集体考虑。这样,精神生活的所有基本组成部分,在前工业社会中“由集体的感情、同集体的价值观念的关系所构成的一切,都在那个分量和重要性在社会生活中日益增长的经济领域中,从个人的意识里消失了,并将其职能交给呆板的物的新属性,交给价格”。见物不见人的价值取向,更使人觉得他的生命为其有限的存在所束缚。尤其当一个社会已经放弃了乌托邦的目标而充分世俗化时,那些在过去浪漫主义的时代里曾给人们的生活提供过秩序、意义和凝聚力的东西多半已不复存在,人也就很难再发现自己与自身需要以外的更广泛东西的那种整体联系了。所以,在人与他周围的世界之间萌生出一种日渐加深的疏离感并不奇怪。但问题在于,作为价值生物,人唯有把自己同某一特殊使命相联结,把自己融入某一超出个人之外的事业或比个人更为重要的事业中去,才能获得存在感觉的无限延伸,体验人生的充实和幸福。但凡受过良好教育、具有知识和创造力的人,大都选择投身于一项带有超越性的创造活动来体验自我实现的意义,这对今天的大多数文盲或半文盲的农民来说却是极为陌生的方式。这也是允诺重建“神圣联系”的宗教能在最缺少精神信仰的广大农村地区乘虚而入、影响迅速扩大的一个特殊原因。
客观地看,宗教在现代社会的存在不完全是消极的。至少如当代宗教哲学家约翰·希克所说,宗教能运用象征和神话的语言使个人获得内心的和谐以及同周围环境的和谐,能保持并促进某些伟大的观念或象征,而这些观念或象征有力量激励人们崇高的志向。特别是基督教,它要求信徒能无条件地“给予爱”。这种爱“力求实现潜在于人内部的最好精华”,实现人身上最高的完善,不满意人处在比自己潜在的最好精华要低下一些的状态。但深思一下,宗教最积极的作用无非是发展出一种为人处世上的精神和谐以及诱发人道德上的慈爱向善之心,它把个人的意识消弭到一种神秘的心理体验之中,却并非要使人的全部潜能和价值得到充分的实现。然而人的精神潜力绝非单一的概念,它包括而不止于道德上的善。美国心理学家奥托认为,精神潜力是人人都有的,而教堂无助于对这种潜力的全面发掘。“教堂所鼓吹的,是一种使生命衰弱的、低级的精神感受”。因为人不通过教堂的礼仪也可以得到更加深刻的思想交流和思想一致的调整。但“教堂神父们似乎对此不感兴趣,这一点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人们通过深刻的思想交流会成为异教徒而反对教堂”。
在结束这篇文字前,我还想强调指出,小说中,政治思想工作对事态的发展还是有影响的。作者写道:“学生动员家长和关子池副书记的动员报告之后的两天里,除了已交来公粮的村干部、老党员外,有五十余户要求进步或写过了入党申请的积极分子和青年团员的家户送来了公粮。”但试想,如果最后没有宗教力量的协助,绝大多数村民恐怕还在犹豫观望之中。承认这一点是让人尴尬的。这说明,在旧有的象征体系已不能满足生存需要和生活变化的今天,重建个人与他生存于其中的世界之间非宗教化的神圣联系,是摆在当前社会面前的一项多么严峻的系统工程。
1995年6月
在乌托邦之域徜徉
——玄武散文解读
对玄武的解读应该从他的《梦魇》(7章选3)开始。
这是一系列借由文字所展开的有关梦的诡谲而虚妄的世界。
在《土梦》和《金梦》中,梦魇有如夜行的蝙蝠,总是在人灵魂处于虚弱之时,越过意识的警戒,以冰凉瘆人的软翼笼罩人的睡眠,把人驱入怪异神秘的虚无之境。这是一个为理性所拒斥的幽暗而紊乱的世界。玄武通过这个世界展现了人性的另一副面孔。人以灵魂出窍的形式在无意识的晦暗的维度中漫游,使自我深藏不露的另一部分得以从容地浮现。对阴影和黑暗的疑惧、对背信和出卖的焦虑以及对莫名恐惧的反抗和对自由光明的渴望,是与与世隔绝的孤独感、窒息感和无助感,以及对被封闭、遗弃的绝望联系在一起的。即使在被追杀和杀人的凶梦中,梦也是“如此真切,总伴随着生活中熟知的细节”。人在梦魇中窥视深不可测的自我,就像见到荒野中那有如巨兽獠牙的“不规则的椭圆状洞口”,既让人感到恐惧,又渴望走近。梦境最吸引人之处就是它的费解性。梦境的阴森可怖因现实的阴森可怖而减轻,而一切终又像梦魇一样变得不可信。在这些叙述梦境的文字里,自我询问式的句子不断地出现。这是对不可知的灵异事物的探寻和追问,令人不安而充满了张力。但一系列自我询问并不能提供任何答案,反而使人性中非理性的那部分愈加显得费解:“为什么、为什么我仿佛期望它幻化成什么东西?”“为什么、为什么我会有一种破坏的欲望,仿佛与生俱来?”“我不怀疑它们的真实。为什么我不怀疑它们的真实?”“——为什么我没有算计?”“为何我在生命中不断地记起它?”
这是对传统散文叙事确定性的背叛。在玄武对散文这一体裁的理解中,文字的“想象和激情高于一切”。对“成系统的”、结构平稳、指向单一的叙事,玄武表达了他的轻蔑。他明确表示,自己的散文“在有意拒绝叙事的完整性和单纯性”。他厌恶各种条条框框的束缚,梦想能将文字从拘泥于理性的叙事负累中解脱出来,不那么依附于所传导的所谓“有意义”的内容,仅只是由于它自身的运用获得完美而极致的表现之美。因此他断言自己的书写“并不排斥叙事,但只会是碎片”。而梦的残缺和复杂多义,使之成为玄武笔下最佳的选材之一。在梦的叙事里,真实的世界逐渐远去,或与想象之域叠印交融。虚拟和现实的界线已变得模糊不清。梦与想象有着某种同源性。由耐人寻味的文字组合所建构的世界,尽可在恣意而绚烂的想象中复活。
玄武的散文世界是倾斜的、动荡而变幻不居的。他的笔触追随着翩然而至的思绪在纸面上肆意地游走,视通万里,思接千载,置一切于法度之外。如《巨鱼》开头的画面,动静之间,万物凝滞而停顿,仿佛定格在一个永恒的瞬间。就在这虚无寂静之中,一系列创造万有的孕育正在发生。读者跟随着作者开始在神话传说和各类历史记载中展开心灵的遨游,尽览创造的神奇奥秘和它带来的破坏和毁灭——从此世界不再安宁。在《猫》中,作者奇思异想,竟从这种宠物身上去体会缔造万有、洞彻一切的“道”,视其为生存智慧、神秘力量和超越的象征。猫,无声而轻捷,自如穿行于暗夜;它身躯柔韧光滑,体态优雅雍容,令人想起女人。在猫身上,暗藏着历史、人性的玄机。它是野心、欲望、迷乱、支配和杀戮的精灵,是机巧、邪恶、诱惑和堕落的天使。它就潜伏在我们心底。读《龟蛇》,于后者的形象上我们看到的是魔鬼和诱惑的化身。神话中,人与邪魔抗争总是与蛇有关。蛇代表着禁忌、魔法的破除和复仇的女神。在蛇的形象中,隐藏着造物的秘密。作为邪恶和诱惑的象征,它开辟了人类进步的道路,也体现着人心的挣扎和搏斗、恐惧和吸引、厌恶和敬畏。而龟则是智慧的象征。与蛇的变幻莫测相反,龟代表静的极致,体现了存在的秩序并预言着不可知的事物。
玄武的句式是飘忽跳跃、短促简约、收放自如、有所控制的。它以自由联想而不是固定顺序的方式不断为读者打开那一连串未可预知的奇思妙想的链接。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想使话语“富于包容性,它无穷无尽,像神话中的息壤一样无限延伸”。“以跳跃和省略来增加张力、运动感和内涵”,以获得“一种暴烈、紧促、易变、内敛、充满激情的文风”。应该说,他的目的已经达到。
即使在玄武叙事较为完整的那些纪实作品中,情节中无法预知的变数仍然构成文本的重要魅力。《狗仇》,讲述了一条狗如何因履行义务而受到主人的惩罚和抛弃,在经历了困惑和失落后,最终选择了背叛,将自己从忠信的枷锁中解脱出来的故事。《鸽事》,写一对鸽子家庭生活的解体,篇幅不长,但结构紧凑、表达极有节制;空白之处则需要读者运用想象去填补。
玄武对叛逆的渴望终止于文字。他在《父子多年》中写道:“我最终选择了文字,在我看来,那是对所有秩序和纪律,最彻底、最蔑视、最暴烈也最平静的乌托邦式的反抗。”确实,自由的想象与现实无关,因为它君临超越的审美之境,是可以欣赏的。
200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