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惺惺惜行
刘强的思绪又飘回到了自己早年间的生活里了。
“爹,我考上师范了。”
“哦,吃了饭,下地。”
“爹,我得去学校报名了。”
“哦,你舅舅跟窑上说好了,你能下去挖煤了。”
“爹……”
“当哥的,照顾着些弟弟妹妹。”
在那个初秋的村外,刘强把录取通知书悄悄找了个地方埋掉了。他觉得那是把他的人生埋掉了。他下了窑,拼命挖煤。挣的钱比他爹下一年地的收成都多。当然,这些钱都交公了。他爹说了,“一部分将来给你买媳妇,一部分给弟弟妹妹念书,你是当大的”。熬到一定年景,他爹张罗着让人给他咂摸了个能下崽的贵州女人让他们圆房。对这女人他还是满心喜爱的。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就算是这样安定下来了。这个整天闷不吭气的女人那肚皮就是没鼓,问急了,憋出一句来,“女人生不出来,多数都是你们男人的毛病,你懂不懂,真是土农民”。说是要去医院检查的,可临了,没去成。爹说:“钱多是不是?死劲操,总能操出来。”
又过了若干年,弟弟妹妹们的学业都完成了,他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这会儿就又提起了要去医院的事。女人说:“你们这穷山旮旯的小地方能看明白?要看就得去大地方。”等爹去跟车盘煤的时候,买了车票就去了省城。下了火车,女人说,憋尿难受要去厕所。没多想,就让去了,左等右等没见回来,去厕所一看,哪还有那女人的影。当时就傻眼了。女人跑了。他是知道女人贵州的地址的。他曾和女人一起给她家汇过钱,于是就寻去了。也寻见了,那女人跟一个比他瘦小的男人在一块,笑着跟他说,“这是我男人,领了证的。那是我娃,上二年级了。你咋就跑来了,我没多拿你的钱,寻思你不会来的。我不会生娃的,早结扎了。你能另外寻女人。”他很生气,问:“那你为什么?”她笑:“钱啊,你是下窑的,比别人能多挣。如果你不下窑,我干吗要跟你。不要怨我,你看我也是一家子人等着吃喝。”
他知道女人这是拿死了他的性子。知道他善。无奈,只好走人了。“爹,没寻到。”钱,一切都只是为了钱。他很郁闷也很沮丧。如果有钱的话,他会生活得更好的。可是钱从哪里来呢,继续挖窑?他不想挖了。出去一趟,让他觉得见见世面更好。
“蔫货,去了就不要回来了。”这一次,他没听他爹的。他出去了。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漂,漂来漂去,发现他还是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突然就觉得累了。遇到个国营煤矿招农民工,他去报名,被录取了。
国营煤矿能接触得上叫科技的东西。他突然有了学习的欲望,把他脑子里那一罐子高中水平一股脑地抛洒在上面。渐渐地又明白了许多事儿。但他还要下窑。在采掘第一线,当了班组长。那帮子兄弟每天吃他喝他,消磨他的脑筋,还拉着他去见识风尘女人。让他充分体会到钱花在哪里哪里就是爽的感觉。爽过了,发现自己还是没钱。还是在最底层漂着。
有一个冬天,他所在的班组遇上了赖事儿,打通了一条地下水道。一时间采掘区里全部灌满了水,到处都是惊恐万分的脸孔……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居然离自己这么近。“我不能死的,我还得给弟弟结婚存钱。”他苦笑,“我有罪吗?需要这么还?”
那是多么难熬的十几天。记得有一个兄弟跟他说:“刘哥,我支持不住了,你回头要是能上去了,帮雇着我家那口子一点,好歹让他们娘俩儿活下去。”
刘强大叫:“既然知道一完蛋,老婆孩子就要受苦,那就给我支持住,老子已经烦了照顾别人了。老子从现在起,只为自己活着。你们谁不想活了,直截了当,别给别人添麻烦。”他不是开玩笑,但他的话还是震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都沉默了。混在一起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刘强的事,也知道他的压力。
“别以为赤裸裸就无牵挂,我赤裸但我有牵挂。我牵挂我还没享受够人生呢。”刘强补充一句。
“兄弟们讲故事,爱讲啥,不要停嘴。”有人突然提议。
“行啊,讲……”
几天几夜。终于盼来了天明。升井后,刘强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去干有技术的活儿。他有一个念想,那就是想要搞个有关煤炭救生方面的发明。现在,刘强手里死死捏着的就是“煤炭救生舱”专利和项目说明书。不到四十岁的他,终于想要为自己燃烧一把了。不独为自己,也为苦难的一线兄弟。
他辞了职,只身到北京申请投资。他相信会有人慧眼识金的。从北京车站出来,他一头雾水。想着,还是边打工边寻找机会吧。他去了趟人才市场,但由于没有学历,加之年龄偏大,几乎所有人都把他拒之门外。不过,这并没有难倒他。街头到处张贴着用工启示。那些被称之为城市牛皮癣的小广告,吸引着他来到了一个个用工单位。并且,还有劳务市场。最终,他成了一个富人区的保安。按照刘强的想法,那就是这天天出出进进的人中,肯定有一个能够与他相识的,寻找到其中一个肯给他投资的,他就成功了。
想法是美妙的,但现实是残酷的,这些成天忙碌于天下事的老板们哪个会把多余的目光投放在一个小保安身上呢。匆匆数月,刘强并没有一点进展。闲暇,他也拎着他的项目去有关部门溜达,寻找机会。但说实在的,他这个项目比较冷僻,市场前景渺茫,很多人并不看好,所以他也只能是再次偃旗息鼓。但是,刘强并没有就此放弃。在他心目中始终有一个执著,那就是他刘强不会永远一输到底的。
“老强,你看这儿有寻找项目的,你不是说你那专利能值几百万吗,怎么不去试试?”一个跟他一起值班的保安拿着份晚报开玩笑地说。跟刘强处得久了,大家都认为他是在吹牛。有点神经质,经常跟他开类似的玩笑。
刘强并不在乎他们怎么看自己,他认为对的就一定要坚持做下去。“是吗,我看看。”他拿起了那份报纸,看到了上面关于东达投资的报道。眼一热,他的心就开始怦怦地跳。风险投资,这是搞什么的?他专注于其中关于寻找项目的部分。他觉得那是自己的机会。
“我会去的。”他对同事淡淡一笑说。
“老强,你发达了,得好好请我们吃一顿啊。我们要求不高,街角二狗饭店,一碟冷肉,一碟猪头肉就行。”
“请你一个月。”刘强自信地说。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晚报叠了起来,放进了口袋里,又是十分忙碌的一天。
我站起身来,伸伸腰。经过宽敞的落地玻璃,从那里看北京是繁华拥挤的。街上走着忙碌的人们,他们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忙。每个人都是有故事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精彩和平淡。不过即使是平淡,如果细细品味,还是很丰润的,我是个感性的人,很感激自己有过那些底层生活的经历。同时我也非常赞同那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苦难对于一个人的锤炼永远是有益处的,任何酸甜苦辣最终都将为成功反弹做准备。今天的成功并不是自然而然。今天的成功是建立在对困苦的深尝和反思上的。每往前走一步其背后都有着深深的因果。
“谢总,下班了。”从办公室里出来,一些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的职员纷纷和我打招呼。
我点点头,一个人默默地进入了电梯。杜心打过电话来,要我早点回去,喝她煲好的汤,准备过一个温馨的二人世界。到门口时,前台一名职员突然怯怯地喊住了我:“谢总,那边那个人非要见你,说是有项目。”
“让他明天来吧。”我想也没想就说,不允许有什么阻拦去见杜心。可是,对于前台喊我谢总的那声,别人已经很留心了,所以我的路又被挡住了。
“谢老板,我是个矿工,见你一次不容易,我有个专利很有用的。”矿工?我有些发呆,我对矿工是很有感情的。曾经有一段时间,天天和他们混在一块,哥们弟兄地处,开着粗野的玩笑,体味着他们的辛酸与悲哀。
“哦,可是,今天很晚了,明天再来吧。”我看看表有些焦虑,一个项目不是说看就看的,必须得深入了解才行。
“我这个项目是救命的,没有人研究的,很有用的。”那人急促地说,生怕我一口回绝了他。
这样啊,我想,眼前这个男人一脸的热忱和急切,他很自信,这是个和我一样的不屈服于生活的人,我一下子被触动了,不忍心拒绝,于是问一句:“为什么非要现在?”
“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只有现在,你才会认真对待我的项目。”男人有些慌张,但执著依旧。他已经看出了我有心思跟他谈谈了。
“十分钟,说清楚。”我不容置疑。
“煤炭救生舱,为了井下所有的矿工兄弟和井上所有期盼他们归来的亲人。”男人坚定地说。
“哦,为了兄弟和亲人。”多么温暖的词,可是现在还有人讲这些吗?这让随便一个人听起来都似乎是天大的笑话的陈词让我迷惑了。我翻开了男人递上来的项目书和专利资格证。
一切都必须用投资回报率来检验,别的说什么都是白搭。毕竟我不是慈善家。我得为所有投资者负责。这一刻,我的表情是严肃的,迅速盘算着投资成本与回报。
看样子,这个叫刘强的人下了苦功夫去调查过市场,也同样分析过市场。但那里边的回报对于我来讲还是有些分量不足。时间在分分秒秒地过。已经超过了所谓的十分钟。我看得很仔细,虽然我不想只看这些纸页就做结论,但还是打算很遗憾地对刘强说“对不起”。
可是就在我要启口的时候,刘强却突然问了一句:“老板,能听我说一句为什么非要投资这一个项目的原因吗?”
这个我倒是有点感兴趣,我笑着看看这个坚韧的人,点了点头。接着,他讲述起了那一段被淹在水中的十几天,讲述起了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琐事,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刘强是吧,作为一个理智的投资人,虽然我对这个项目并不看好,但请允许一个在矿区生活过的人为你的努力致意。我想,就我个人来说,我有投资的打算了。”刘强扑通一下坐到了地上,像个小孩似的痛哭了起来。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个快乐的青年,哦哦……”刘强哼着小曲兴奋地回到了富人小区。
“失心疯,绝对是失心疯。”几个保安异口同声地说。
对此,刘强一概鄙视:“没文化就是没文化。”走几步,突然说,“我说话算话,从明天起,二狗饭馆,一个月的猪头肉和冷肉。”
“不是吧,疯得这么厉害?”众人皆瞠目。
“真的是,就盼别人不如你,吃不吃?不吃我还舍不得呢。”刘强一脸暴发户式的微笑,当然,他其实是很想哭的。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丢给了那个好心的谢老板一个多么大的难题。
此时的我并没有感觉到负担,正细细体味着杜心煲好的汤,点滴的温馨正在内心洋溢。我像个小孩子痴迷于游戏一样痴迷于这样的感觉,顺手就把她搂进了怀里:“杜心你真好。”我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
“肉麻死了,你抽什么疯?”杜心夸张似的浑身哆嗦了一下。
“别动,就这样,千年万年。”
“千万年后屁都没有了。”
“有。天在地在,处处都是你我的气息。”
“呵呵,成神仙了。”
“那就当是神仙好了。”
杜心的身体软了下来,她估摸着眼前这个性情中人大约是又被什么触动了,并不想扫我的兴,由着我胡闹。我并没有胡闹,只是拥着杜心静静地坐着,真个儿想要千年万年似的。
“汤凉了。”
“让它凉。”
“屁话,一会儿还不是得我去热。”杜心微笑地说,像哄小孩似的,“抱也抱过了,抒情也抒够了,咱们吃饭先?”
“也是,吃得饱饱,干活不累。”我摇头晃脑地说,“你也多吃点,一会儿还要干活呢。”
杜心懒得意会我的意思,早就习以为常。本来两个人今天就是想要好好体味一下两个人的世界,所以该发生的就让它全部发生吧。
生活就像削笔刀,削到哪里哪里尖。我从来都不想让奋斗两个字占据全部的生活。现在,只想享受生活,享受属于自己的快乐,在工作时拼命,在生活时认真。这是我的信条。
我们约定,每周必须有铁定的一个时间什么也不去做,只享受两人世界。每月必须有一个铁定的时候,什么也不去做,一定要痛痛快快玩一天。每年一定要给自己一个至少半月的假期,让自己身心放松。而今天,我们在享受每周铁定的两人世界,如果不是让刘强给耽误了数小时的话,今天会过得更加快乐。一想到刘强,想到那个求生项目,我的神色便凝重了起来。
项目确定,如何让它成为稳定快捷的收益便成了最大的问题。一般情况下,风投机构只投资于风险较高的高新技术企业。但风投机构也是一个公司,也是以经济利益的最大化作为所追寻的根本目标。风险投资机构也是很怕风险的。基于这种原因,一些技术含量不高、但市场前景很好的譬如分众传媒以及如家快捷酒店照样获得了风险投资的青睐。但不管哪一类,救生舱局限性太大,没有任何优势并且风险很大。真正要想要救生舱投资获得成功,考验的是一个风投人的智谋和胆识。事实上,我并不只考虑一个救生舱,还在考虑另一个叫“虫草冲剂”的项目。
“谢达,你有烦心事吗?”一场激情过后,杜心突然发现我的沉默。
我摇摇头,微笑:“没有,突然想起了一个项目上的事,不过,不想了,现在不是工作时间。”
“呵呵,你还知道啊。”杜心善解人意地把温暖的身子偎过来,很温馨的一个夜晚。
第二天一早,我精神饱满地出现在了公司。有些关键性的问题,还是需要和蒲东东等高层们进行沟通的。
项目书在几位高层的手里传递着,大家都在各自的职能范围里低头思考和盘算。最终,还是蒲东东神气匀和地向在座说:“操作,上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