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那重获新生的鹰一样,我想再活三十年,还想“向天再借五百年”!有了活的念头,我像获得了绝处逢生的希望,渐渐平静坚定起来。我回到办公室,拿起笔冷静地写下一份辞职报告,然后习惯性地浏览了一遍,改了一两处不妥的地方,再重新抄写一份,然后环视了一下自己熟悉的办公室,意志坚决地走了出来。
一刻也不再犹豫,我怕自己会缴械,拿着辞职报告直奔云州供电局。刚上任半个月的局长有着阳光般的笑容,给人以精明强干而随和的印象。我只是说,因为几年前的一次车祸头痛难忍不能继续履职了,还假惺惺地让领导看了看缝过二十八针的头皮。
我表明意思后不敢久留,怕上司看出我眼神中的躲闪。返回单位后,我笑眯眯地在各办公室巡视了一圈,同样换来下级或同事笑眯眯的目光,工作上我问心无愧,而且坚信三年的工作业绩会得到上下级的好评。但是,一想到从此要离开朝夕相处的同事,心里憋不住地一阵酸楚。
三天后,新局长上任。十天后,离任审计结束。我知道,此生至今,钱财虽去得混混沌沌,但却来得清清白白,怕它个鸟审计!提上简单的行李,我出发了,尽管不知道要去哪里。
三难以罢手
在关城,赌博绝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搓麻、玩牌已然是最流行的时尚,博彩变成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全民“休闲”运动,成了刺激消费的一种经济运作方式。小小的关城造就了十几位大名鼎鼎的赌王,在社会上呼风唤雨。谁输了,谁赢了,输多少,赢多少,成为关城饭局上不可或缺的话题。我虽未封侯称王,但我的豪赌在关城无人不晓。
真正引我成为赌场常客的人,是鼎鼎大名的郭大侠。他的大名没有人知道,关城人无论老幼都这么叫他。郭大侠四十出头,为人低调谦卑,哪怕见了一只狗,脸上也是笑眯眯的,让狗失去惯常的警觉,觉得有东西要喂它。他形象猥琐,与大侠的名号大相径庭,满脸的疙瘩与皱纹,眉毛与小平头的发际离得很近,脑门像荒山上开出的二分山坡地,走在大街上的人流中,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个亿万富翁。即便是他的煤窑每天能为他创收两百万,遇到意外之财,也会手舞足蹈,哼着南腔北调的戏曲台词,“没有杀皇帝的心,哪能坐朝廷”。
那次郭大侠约我参赌,因为一年前他欠我一千多万元的赌债,我欣然前往。在关城最豪华的洗浴中心的一个包房里,我看着他们酣战,一心只盼着郭大侠能赢,好把桌子上的钱放进自己口袋。赌友中不断上下换人,不断劝我:“来两把?”“真的不?”“改了?”我不断抵制诱惑说:“不。”“真的不。”“改了。”
近两个小时,我在一旁冷眼看着那些疯狂的赌友。吕军给了我几张代表筹码的扑克牌,我咬咬牙还给了吕军。郭大侠说:“谢达,我给你拉上五分之一的股份。”我看着,迟疑着,我可以坐地分红六十万,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呀!见便宜不占王八蛋。“好……”尽管有些吞吞吐吐,可答应了。理智与诱惑搏斗了两小时又十分钟,最后理智败下阵来,背弃了自己的誓言,重返赌场,从千万富翁变成了流浪汉。许多事情,坏就坏在半推半就上,都是心里想说“不”,嘴上说了“好”的时候。
我参股后的赌场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郭大侠很快输光了三百万筹码,又输了四百万,给我分了八十万的债务。我为这份债务,挺身而出,不顾一切地扑上赌场,复赌后的第一场,输掉了八百万。其实,即使输掉那些,也不影响我继续体面地生活。自恋、虚荣使我总想证明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合情合理的,为自己开脱,编造谎言,寻找借口,说什么情绪失控,受到别人的诱惑或掉进别人的陷阱。我变成一个不肯承担责任的人,一个病态的赌徒,已不是一失足,再失足,三失足,而是不停地失足。嗜赌成瘾成性,嘴上信誓旦旦,可一转眼,就上了赌桌。
我父亲已到了无欲无惧的年龄,虽然日渐衰弱,但从来没有畏惧过死亡,退出人生舞台时,会坦坦荡荡地与人世话别。一些老朋友的相继离去,他庆幸自己还能悠闲地享受晚年生活的惬意与宁静,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早晨打打太极拳,上午写写字,中午按时休息,下午干干家务,晚上看看新闻。我复赌的消息,在这平静祥和的时候传来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相信,尽管明知道最疼爱的老疙瘩最终将毁在赌博上,结局一定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病倒了。
哥哥回到家,两位老人躺在床上,期待的神情让人心碎。哥哥知道父母已经管不了我,只有把希望寄托在长子身上。哥哥有着超强的忍耐力和自制力,有着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冷静。当他知道我在戒赌很长时间后复赌,再看看年迈的父母,肺都要气炸了,牙都快咬碎了,我的行为撕裂了他的理智,他紧紧攥住自己坚硬的拳头。他来到屋外,摘下眼镜,把手机一会儿放远一会儿拿近,哆哆嗦嗦地拨通我的电话:“你在哪里?”
“哥,我在云州开会。”
“你……回……来!”他对着手机怒吼,狂暴地把手机摔在地上,机壳碎片四处飞溅,头发落下来遮住眼镜,不禁双手抱住脸呜咽起来。任何的言语对我都没有用,其实,我并不是不知道父母为我气病的消息,只是不敢面对他们那慈祥而悲痛的脸。但是哥哥的怒吼让我心存畏惧,我想逃避,也无从逃避。
从云州回关城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这次却好像走了半个世纪。我感到全身忽冷忽热,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局长,是不是感冒了?”
“没事,开稳点。”
我的两条腿直打哆嗦,哥哥上次说如果再赌就打断我的腿,是不是腿已经害怕了?如果说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才能管住我,那就是哥哥了,不仅仅是他对我多年来无私的关爱,最重要的是他没有一点吃喝嫖赌的恶习。
再长的路,也有尽头,我还是回到了家。家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人,看着哥哥那张棱角分明、神色坚毅的脸,我下意识地匆匆移开了目光。
“你是不是又赌了?”哥哥严厉地问,我的汗一下子涌了出来,胆怯地低下头。
“是不是?”哥哥更加严厉地问,但是声音分明有些颤抖,我仍然不吭声。
哥哥咬着牙全身哆嗦起来,脸色越来越青,突然长啸一声,猛扑上来,揪住我的头发,像敲打牛皮大鼓一样敲打我的头和脸。又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拼命摇晃,时而长啸,时而长叹,时而大哭,时而狂笑,最后大笑一声仰面摔倒。哥哥的头碰到地板上,地板上渗出殷红的血,失去了知觉,众人围着慢慢苏醒过来的哥哥哭成一团。哥哥无力地呢喃着:“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我表情木然,始终没说一句话,低着头走出家门。
四赌光输净
印度有一种捕获猴子的方法,需要准备特制的沉重木盒,把木盒放在猴子经常出没的地方,在里面放上美味可口的水果,在木盒子上开一个小口,正好能容下猴子的前爪。猴子常常受水果的诱惑,就会把前爪伸到木盒里,抓住水果不放,抓住水果的前爪就出不来了。绝大多数猴子都难以抵挡这种诱惑,它们始终抓住水果不放,以致被猎人轻而易举地捉住。水果的诱惑,让猴子付出了惨重代价。我就是那只猴子,只想着抓住那些充满诱惑的东西不放。在无常的赌场面前,近乎无知,许多时候,还不如一只放手的猴子。从此不玩?输就输了,那是一生都还不完的债。玩?还有机会赚回来,还能重新做人。
我买过股票,但没有割肉的习惯。买入的股票一路下滑,也不卖,还可能继续下跌,也不愿意止损,如果在亏损的时候卖出了,就会造成事实上的亏损,绝不认亏斩仓,哪怕血本无归。那也是一种坚持。难道辛苦赚来的钱会白白输掉吗?我反复对自己说,不会的。输的那些,还会赢回来,我相信自己的智商和运气,始终相信自己的预期目标会到来。周末,我约了赌友和放码的人,飞往北京。
这一次是有备而去的,为此行,我特意到五台山拜了五爷。听郭大侠说五爷很灵,只要虔诚求拜,会保佑我赌场上财运亨通。夏季的五台山风景如画,清凉如水,山峦妩媚,香烟缭绕。大白塔相邻的五爷庙苍松掩映,庙里庙外人头攒动,叩拜五爷的香客神色庄严,场面极为壮观。五爷是财神,广济众生,慈悲世人,广积财源。我虔诚地叩拜了五爷,住持摸了我的头,还给了我一个五爷金卡开光护身符,我贴身装好。时常小心地掏出金卡合手膜拜,还念念有词:“五爷五爷保佑咱,牌九场上一吃三……”
负责北京联络同乡的云州富豪丁小龙开着奔驰商务车去首都机场,接我们入驻北京盛悦酒店,在这里玩,最大的好处是不会彼此赊欠赌债。盛悦酒店典雅豪华,精品廊荟萃全球顶级品牌,高贵奢华誉满京城。在金钱与刺激的诱惑下,龙城富豪来了,云州富豪来了,关城富豪来了,各路豪杰都来了。
周一还要上班,我应该把握住周末的时间。时间就是金钱,我总是第一个上赌桌,斗地主,推牌九,再斗地主,再推牌九。鏖战三十个小时的吕军,竟把大堂的玻璃看成可以出入的门,碰得头破血流,包扎一下后继续赌。
输,输,输,不停地输,有着持续不断的翻本心理,输了就不断地放大注码。有一场我赢回了八百多万,只想着不能白来,再赢点儿,赢到一千万,就可以重新过有尊严的生活。我想结束赌局,但身体里有一种力量无休止地汹涌澎湃。天不灭我!一种心理错觉,使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潜意识中相信自己会赢,再赌一把的冲动一经激活,就像饥饿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猎物。
虽然难以控制自己的赌博冲动,理智其实是很清醒的,哥哥对我说过的话像从天边传来,时不时震得我的心在颤抖:“关键是不能再赌!这一点做不到,你只能是越陷越深。我知道你内心也很痛苦,但在那种特定的情绪下你克制不住侥幸的冲动,这需要强大的自制力。这种自制力应源于痛定思痛的清醒,源于对金钱、对幸福、对人生的深刻理解,源于亲人们对你的关爱和期盼,源于一个男人对家庭责任、社会责任的意识,你应该努力去寻找这种心理支撑点,不断地强化它,让它成为克制自己的强大力量。”
在澳门我亲眼看见一个人参赌时突发心脏病丧命,而一旦离开这种奇异的场所,心就空虚得要命,没有这种刺激,如同行尸走肉。赌输了是要还钱的,赌输了是要付出代价的,甚至是生命。谁为病态赌徒买单?监狱和坟墓。我异常清醒,也异常恐惧。我像一条饥饿至极疯狂撕咬猎物的狼,试图横冲直撞扫清一切障碍。我急红了眼,当人群渐渐散去,焦躁地敲着赌桌,抓起酒店柔软的枕头猛烈地撕扯着,用枕头狂击自己的头部,张开双臂对着窗外大吼:“谁和我赌?谁和我赌?”
我输了,输得更为彻底。我已经麻木了,放弃了生活,放弃了荣誉,放弃了家庭,放弃了朋友,放弃了尊严,放弃了责任,放弃了义务,放弃了曾有过的一切,放弃了除赢钱以外的所有生活目标!我的字典只剩下一个字:赌!
每次周末赌完,周一神情疲惫地回到关城,都会反复对自己说,难道辛苦赚来的钱会白白输掉吗?不会的,一定能赢回来。一种可怕的欲念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像火山一样爆发、释放,赌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放码者担心我的偿还能力,已经不再借钱给我。我毫不吝惜地卖掉股票,卖掉汽车,卖掉房产,卖掉古董,卖掉百达翡丽手表,把值点儿钱的家当全部变卖,还掉部分高利贷,我已经上不了赌桌。赌场上赌的是真金白银,不赌你的面子,不赌你的位子,更不赌你的命,赌徒的命是廉价的。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豪赌的,豪赌要有豪赌的条件。稳定的工作,超强的赚钱能力,都给我过去的生活带来富足和优越。涉赌之后,我变得一穷二白,现在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绞尽脑汁想办法借钱,把自己和亲人的人脉资源一次吸光。
终于可以重返赌场了,我兴奋得一夜无眠,像将军重整旧部,重返战场。已经破产了,更要刀口舔血,我成了一个狂热的风险追求者,坦然无惧地面对未知的风险。我坚信,只有赌,才有机会。
天还没有亮,我就兴冲冲地独自驾车到关城东三十公里的金山铺,找华朗集团董事长吕军。我与吕军很熟,我们最大的不同,他只是玩玩,增加些与关系客户、朋友的稔熟度,与赢多赢少没有关系。
华朗集团拥有四个煤矿和洗煤厂、焦化厂、发电厂、炼钢厂等庞大产业,资产过了十亿元。吕军瘦得皮包骨头,但两眼发光,头发永远像擦了油,看上去很精神。他为人聪明、豪爽、大方,喜欢做一些扶贫济困、助学敬老、修桥铺路的善举,村口还立了他的汉白玉雕像。吕军给一个村里的老太太三千块钱看好了病,老太太感激地在雕像前放了一个香炉,烧了几炷香,别人也跟着烧了起来。村里一对夫妻结婚几年怀不上孩子,后来给吕爷烧了香,竟然奇迹般地怀上了孩子。再后来传出一句话:“五台山五爷灵,金山铺吕爷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