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血尽毛干
我输了,输得干干净净,不仅输掉了生的意义,也输掉了死的价值。
新葡京是澳门最高档的酒店,两百平方米的豪华套房,夸张的大床,可调节角度的五十英寸电视,迷你酒吧各种洋酒应有尽有。站在最高的三十八层,可以观看海浪的汹涌翻滚,聆听海风的轻吟,沐浴潮汐带来的舒爽惬意。我已经在这里昏睡了二十多个小时,醒来后,冲了个澡,土耳其式浴室,多向式按摩浴缸,全套名贵的爱马仕沐浴用品,每个细节,都彰显着酒店的奢华。
我无心看景,这是我第五次来澳门,前四次也是专程来赌的,已经负债两千八百万。这次是来赌命的。既然扯了龙袍和打死太子都是死,何不孤注一掷呢?我以三十八年积累的一切作抵押,四分钱高利贷借了两百万元,倾尽所有来决一胜负。赢了,便能像往常一样有尊严地生活;输了,逃亡或死去。
五一长假前一天,我迫不及待地从龙城飞往深圳,通过罗湖口岸进入香港,从香港乘直升机到澳门,这是最快的方式了。我心急火燎,在香港上环信德中心顶层登上意大利生产的AW139直升机,里面有两名飞行员,十二个宽敞舒适的真皮坐椅,旁边坐着一位高挑的模特。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直升机徐徐升空,隔着景观玻璃可以看到维多利亚湾华灯初上的夜景,给乘客一种舒适无比的享受。假如不是狼狈不堪地来赌,而是游山玩水,坐在如此豪华的直升机上,观赏着维多利亚海湾的璀璨夜景,纵是阿拉伯王子又能如何呢?
经过十六分钟飞行,直升机飞抵澳门,停在码头的直升机坪。微笑刻在脸上的阿基早已等候,换乘奔驰600仅用十分钟就到达金碧辉煌、犹如一朵盛开的巨大金莲花的新葡京娱乐场,门前洞开的两个狮子口像要把每一个赌客迫不及待地吞噬。
我进房间丢下行李,连脸也没来得及洗就上了赌台。贵宾厅赌客们表情严肃,大部分是揣着身家性命来的,空调凉飕飕的像进了地宫。发牌的荷官表情木然,娴熟地重复着发牌、翻牌、收筹码、给筹码的几个动作。时间仿佛停止了,却又不停地流走。一些荷官下班了,一些荷官上班了,下班的荷官又上班了。旁边的赌客由皮肤白皙的江浙美女换成满口东北话的大秃子,大秃子走了,又来了韩国的男男女女……
已经感觉不到多长时间了,阿基和跟班轮流为我端茶倒水,还有眼花缭乱的饮料。我太想赢了,可是不停地输,输得两眼像杀人狂一样发红,每输一次都要加大一次筹码,我不服气。一晚上过去了,在赌台上鏖战了一夜,我输了很多,在赌场卫生间把头扎进马桶,直到脸触着马桶的污水。我知道再输下去的话,余生就只配丢进这马桶,像大便一样被呼隆隆冲进下水道。
又一晚上过去了,我问跟班的:“今天几号了?”
跟班的说:“5月2号。”
这次我没有把头扎进马桶,而是扎进了洗脸池,把水开关拧到最大,拼命让自己清醒一下。清醒了,冷不丁想起今天是母亲的生日,自己错过了给母亲祝寿。我抬起水淋淋的头,面对洗脸池上方的镜子,像将要溺水身亡,突然看到母亲一样,在卫生间大喊:“妈妈,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我已连续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眼,但是赌运太差,一双手臭不可闻,拼掉高利贷借下的两百万不算,又欠下六百万,加上此前的两千八百万,一共欠下赌债三千六百万元。
豪华套房外间有两名警卫,都来自江西,他们的祖辈在根据地出生入死,如今他们跟着老大在澳门出生入死。祖辈为了劳苦大众,他们为了每天几十元的钞票。
一个警卫说:“谢哥,你吃点什么?不能饿着呀。”
我摇摇头说:“不想吃,啥都不想吃。”
澳门的燕窝多得像北大荒的高粱,我在警卫的劝说下喝了两碗燕窝。一边拿小勺麻木地喝着,一边在心中咀嚼着一句话,是父亲二十五年前教训我的一句话:“现在你最自由,恐怕将来你最不自由。”如今完全应验了,老辣的父亲似乎早已算定,但又无法阻止我,终至今天的下场。我已经失去自由,戴上了赌债的镣铐,放码的人在没有收到钱之前,是不会让我离开澳门的,我被软禁了。
这天晚上,我要了两碗炖牛肉,一瓶金门高粱白,吃饱喝足了,醉沉沉地睡去。在梦中迷了路,周围是危机四伏的黑森林,遍布杂草和泥沼,一阵阵野兽的嚎叫传来,我非常恐怖,怕葬身兽腹成为一个孤魂野鬼。我拼命逃着,几次和盘附在树上的毒蛇擦肩而过,终于在越来越近的伐木声中,看到一辆装木头的火车。我脚下打了一个趔趄,想喊却又喊不出来。这时窜出几个黑衣人,强盗似的一拥而上,将我架上火车。火车哐当哐当地疾驰,穿行在无边的森林中,黑暗铺天盖地,压迫得我像被人掐住脖子,大口大口喘不过气来。
眼看着要窒息而死,我猛地惊醒了,背心后面被冷汗湿透,枕巾被冷汗湿透,排泄出的酒气满屋子散发着。再次坐起来,环顾房间,好半天惊魂不定。那一刻,我像被打断了脊骨,觉得自己不仅输光了钱,而且输掉了自杀的勇气,绝望的情绪从打断的脊骨生出,像梦中森林里的瘴气笼罩了我。我已赌得血尽毛干,被瘴气侵袭的灵与肉随时会烂掉。
我在床上重新倒下,肚皮一鼓一塌,延续着梦中的奔逃,与赌有关的经历像过电影一样。七八岁时,农村的孩子没有玩具,但争强好胜的心是能想出各种玩法的,记忆最深的是“打阎王”。在村头宽阔的地面上,将捡来的石头砖头,从大到小,一步一个立起来,代表阎王、判官、牛头、马面及小鬼,每个石头砖头前都押着赌注,有零食、鞭炮、硬币什么的,隔七八米远画一条线,用手中的石头朝“地府官员”挨个打去。谁打得多,谁就是赢家。那时,我总是毫无悬念的赢家,兜里装满所押的东西,又奔又跑地欢呼着,被伙伴推为打阎王的赌王。
再后来,我发现妈妈屋顶上有一个藏宝箱,一有机会就琢磨着探宝。终于有一天,我趁妈妈不在,把藏宝箱上的一个小洞,用削铅笔刀掏大,直到能把胖乎乎的小手伸进去,从里面掏出一些乌黑发亮的牌来。每张牌都十分精致,上面刻有两个到十二个不等的红点或白点,后来才知道那是牌九,又称骨牌。在中国的传统赌博中,牌九是最具有赌博性和风险性的游戏之一,又称“倾城牌九”,一夜可以输掉一座城。妈妈说那副牌九差点让爷爷送了命,爷爷年轻时也爱赌。她仿佛从我贪婪的眼神里看到了不祥,妈妈发狠地把乌黑发亮的牌九扔进了炉火,把我赌博的第一盏灯扑灭了。
可是,血管里流淌着赌徒的血,看到别人赌我就发痒。来澳门前几天,哥哥谢明知道我债台高筑,在内地的豪赌中输了两千多万,给我发了短信:“活下去才有希望,拖长了或有转机,搂住底方可有救,大错误必须付出大代价,不仅是金钱,包括尊严、幸福等人生中最可贵的东西。这是你必须承受的痛苦,家人拿你没办法,对你的处境也无可奈何,你说咋办?死狗难扶墙,关键靠自己!”
搂是搂不住了,我总认为自己比别人聪明,怎么甘心就此罢手?
二死死生生
关城一个安静的四合院里,谢家就我被扣留在澳门一事,正气氛严肃沉闷地召开家庭会议,客厅正面的墙上,挂着父亲亲手书写的纸质已发黄的家训隶书条幅:
戒口祸,言多必失,绝不信口开河。
戒膨胀,不骄不馁,绝不自以为是。
戒贪婪,安贫乐道,凡事顺其自然。
戒虚荣,脚踏实地,坚守做人本分。
戒主观,博采众议,绝不一意孤行。
父亲一向视荣誉高于生命,此时气愤至极,背对着条幅,身心俱疲地不住重复着:“让他去死吧,让他去死吧!”母亲软绵绵地躺在客厅一旁的床上,连端起水杯喝水的力气都没有了,感到心被抽空了。大姐谢梅肝疼得越来越厉害了,二十多年的乙肝病剥夺了她人生一大半的幸福,她几乎天天想到死,但她不能死,二老都七十多岁了,洗涮、看病都是她打理的。她现在身体越来越差,被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气得犯了病。我的嗜赌像一根针刺在她心上,她劝过很多次,哭劝、苦劝、以死相劝,但我像一头着了魔的毛驴,根本听不进家人的劝告,落得如今下场。
大姐首先表态:“救人要紧,我卖掉一套房子和那辆路虎,先凑两百万。”其余几个姐姐、姐夫也先后表态。第二天姐夫、姐姐、外甥、侄儿全部到亲朋好友家去借钱。甚至连爷爷走西口置回的镇宅玉钟,父亲也犹豫再三后变卖了。姐妹们知道正直刚强的哥哥无法容忍家里出现这样的事情,担心他能气得昏死过去,会议内容暂时瞒着他。
第三天,五百万人民币汇到澳门。
我回到关城,随我回来的还有澳门老大的两名警卫,他们要在一周之内拿回我欠的最后一百万。安顿好他们,我回到办公室已经5月5日午夜12点。
五天来,我经历了一生的传奇,从小赌到大赌,赌家赌命,匆匆跳完“快四步”之后,剩下的是狼狈而仓皇的漫漫长夜,真应了“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我默默地收拾文件和手稿,碎纸机发出刺耳的轰鸣,心仿佛变成一张薄薄的纸,也塞进了碎纸机。想写下点什么,但那些未了的事好像幽灵若隐若现恍恍惚惚无法连贯起来,只能走来走去,想寻找什么,又不知道要找什么。一夜无眠,我把父亲写的“宁静致远”书法镜框摘下来,用一块干净的毛巾擦了又擦,好像有擦不完的尘土。我决定辞职,辞去关城电力局局长职务。
跑路到外面找一条活路吧?看着一排排电杆,心头颤动,许多是自己当工人时亲自竖起来的。沉重的脚抬不动,每一步都是羞愧和无奈,我怎么面对家人呢?徘徊又彷徨,彷徨又徘徊。近乡情更怯,临家意渐惭。
回到家,想象中的责骂并没有,我艰难地表达了想辞职出去做生意的意思。父亲含泪道:“孩子,好汉做事好汉当。活着就有希望,跌倒了爬起来。外边不好干,就回来,爸爸养活你……”母亲在里屋把门紧紧关闭,想看又不敢见我。父亲看到我的皮鞋破了,骑着车子到街上去找鞋匠,望着父亲出了门的背影,想着自己的不孝,酸楚的泪不争气地流下来。
从父母家出来,我到了哥哥的办公室。相对无言,最残暴的感情表达方式是沉默。我表明了要辞职的决心,哥哥消瘦的脸变得苍白,透过厚厚的镜片斜视着我,大口大口地抽烟,脸上一块肌肉在微微颤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我像是在庙堂跪拜后,倒退着离开哥哥的办公室,背后感到的仍然是冷冷的斜视。一个小时后,我收到他的一条短信:“很难理解你的行为,有三点请你考虑:一是辞职要讲究方法,正常调离尚需审计,你这样做轰动关城,必然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和猜疑。二是你这样一走将一生漂泊,有家难归,有孝难尽,有责难负,你心可安?三是你流浪在外何以安身立命,更不要说挣钱还债,好好想想吧!”
家人除了父亲没有人同意我辞职。知子莫若父,他知道我是咬定目标不放松的人。没有豪赌之前,我凭借才智积累了一千五百万。豪赌四年,我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爬起来,也记不清我摔倒爬起多少次了。但是,失去关城这个平台,我还能站起来吗?
我想过死,想到死后最痛苦的只有亲人,其他人会唾沫飞溅感慨一番,像《桃花扇》所说的:“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生与死之间必须作出决定,苟且偷生还是慷慨赴死?赌博的刺激就在于胜负莫测,在于冒险,死死盯住旋转的轮盘,等待不可预测的号码决定命运。如今已不想再赌的我还要作出选择。生与死,庄与闲,押哪一注?死的念头时时恭候,想到死后的情形,漫天飞舞的纸钱像突降的大雪一样,不由得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一旦不在了,父母的惨淡凄凉,尚未成年的女儿将会无助。
扬帆远航多年,如今我却不知道驶向何方,多少年的奋斗,如今一无所有,支离破碎。曾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一份人人羡慕的工作,有一份可俯视众人的产业,可赌博像是妖毒无比的魔女,贪欲和不服输一旦挣脱了灵魂和操守的约束,便一发不可收拾。我输掉了金钱,输掉了事业,也输掉了家庭。
有一种动物叫蜉蝣,幼虫在水中生活,行动缓慢,靠吃藻类和腐叶生活。成虫后,蜉蝣的口腔与消化器官逐渐蜕化,丧失了进食功能,只能活数小时。蜉蝣从幼虫到成虫,成群飞舞的雄虫在河流上空招引雌虫,而雌雄成虫在交配和产卵后不久即相继死亡。对于朝生暮死的蜉蝣来说,一天就是一辈子。假如现在我死去,甚至连一只蜉蝣都不及。
人真是奇怪,到该死的时候又不想死了。据说老鹰是世界上寿命最长的鸟类,可达七十岁,它活到四十岁时,爪子开始老化,无法有效地抓捕猎物,嘴变得又长又弯,翅膀变得十分沉重,无法像往日一样翱翔天空,凶猛地抓捕猎物,要么等死,要么重生。可重生的过程是痛苦的,重生要持续一百五十天,它必须用喙击打岩石,直到老去的喙完全脱落,然后待新的长出来,再用新长出的喙把旧爪一根一根拔掉,把陈旧的羽毛一根一根拔掉,直到新的爪与羽毛长出来,几乎是脱胎换骨,才能重新翱翔蓝天,度过以后三十年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