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是十分美丽的。太阳光柔柔的,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油茶花金黄色一片,麦苗绿得像要滴出汁来。在成片成块的麦苗和油菜花之间,还有一垄一垄当地人叫做河花浪的植物,极像北方的苜蓿。这种植物长不高,绿绿的密密的,开着紫色的花朵。当地人种它,一是用来喂猪,二是用来沤肥。它生命力极强,不怕挤压践踏,一到这种季节就疯长。我特别喜欢在它上面打滚。仰躺在柔柔的枝叶上,望着飘着白云的蓝天,闻着田野散发着的奇妙的清新气味。每次都是姨妈带着我。她拉着我的小手,踩着有弹性的野草在田埂上漫步。时不时弯腰摘几颗蚕豆荚,剥出里面稚嫩的果实,塞到我的嘴里,甜丝丝的,很好吃。她会趁我不注意,突然淌进河花浪里,躺了下去,没有踪影,故意让我寻她。我被草绊得跌跌撞撞,发现她后就扑过去。我和姨妈同时发出欢愉的笑声。
这天早晨起来,天空中布满了乌云,若有若无地飘着雨丝。工作队员们都到区政府开会去了。我硬拉着姨妈到村外去玩。
我们穿过一片金黄色的油菜田,来到了一块河花浪地。姨妈身上的蓝旗袍下摆早已湿漉漉的,紧紧地沾在大腿上。雨水浸润了她的头发紧紧地贴住两颊。她早已没有了往日的快乐,娇艳的面目也变得憔悴而僵硬。眼睑有些发暗,像罩着阴影,十分可怜。红润的嘴唇上,露出悲伤凄楚的神态,可那样子,越发楚楚动人。她两眼怔怔地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方。她的身后,油菜花开得正欢。
我倚着姨妈坐了下来,将小脑袋枕在她的膝盖上。姨妈用手抚摸着我的后脑勺,幽幽地问:“霭霭,姨妈什么时候不在了,会想我吗?”
我抬起疑惑的眼睛,望着姨妈悲凄的脸,不解地反问:“姨妈,你怎么会不在呢?那次去上海好几天,不是又回来了吗。我要和你一直在一起。”
姨妈勉强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瘌痢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突然大喝一声:“地主婆!谁让你随便乱跑的,嗯?”姨妈立起身,拉起我就走。
瘌痢头又大喝一声:“站住!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话呢?”
姨妈不理他,继续加快步子往前走,我被她拽得踉跄。瘌痢头紧追几步,一把拉住姨妈的胳膊,往后使劲一扭。姨妈向后倒退了几步,身子站立不稳,重重地仰面摔在河花浪地里,旗袍卷了起来,诱人的大腿袒露着。瘌痢头纵身一跳,扑到姨妈身上,拼死力想制服挣扎的姨妈。
我被吓哭了,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一根木棍重重地击到瘌痢头的后脑勺上。他惨叫一声,身子重重地倒在姨妈身上。
是周达。他像拎小鸡似的将瘌痢头从姨妈身上提了起来,狠劲一扔,摔出几步远。又扑上去,骑在瘌痢头身上,举起拳头一阵猛捶。
姨妈爬起来,整了整旗袍,拉上我就往村里走。身后传来瘌痢头宰猪似的哀号声。
下午,几个民兵来到奶奶家把姨妈押走了。工作队在姨妈家门前的砖坪上召开了斗争大会,说这是一起严重的阶级报复事件。
听说周达跑了。瘌痢头也不在场,听说被打得不能动了,躺在镇上医院里。工作队历数姨妈的罪状,严厉警告姨妈:“只准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
姨妈站在人群面前,背后两个民兵反拧着她的两条胳膊,摁着她的脑袋。她低垂的头几乎贴到了胸口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顺着脸颊止不住地直往下滴,正好滴在她突起的肚子上。被顶起的旗袍洇湿了一片。
我简直无法相信,我心目中最最圣洁的姨妈,就是这样卑微地站在众人面前,听着别人对她无情的呵斥。我也无法相信,姨妈怎么能够受得了这样的折磨。
天渐渐暗了下来。斗争会终于结束了。姨妈拖着疲倦的身子慢慢挪着步。福金家的跟在身后,轻轻地扶了姨妈一把。姨妈侧身望了她一眼,惨然一笑,摇了摇头。福金家的又从姨妈手里拉过我的小手,一起朝奶奶家走去。
奶奶今天不在村里。镇上通知奶奶,我的伯父路经此地,由于任务紧急,不能停留,让奶奶去镇上火车站见面。接到通知,奶奶一大早就走了。晚上也没回来。
姨妈出奇地平静,像往常一样做好了晚饭,招呼我吃完。又烧了一锅水,帮我洗了澡。之后她坐进了木盆,仔仔细细搓洗着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洗完澡,她让我躺进被窝,开始收拾她的皮箱,一边整理,嘴里一边哼着周璇的《四季歌》。有好长时间没听见姨妈哼曲了。姨妈的嗓音特优美,我特别喜欢听。姨妈一哼小曲,就表明她心境很好。我很高兴。
她将东西归拢好以后,将箱子盖好,拿起一个笔记本,暗红色的封面,印有烫金兰花图案。她递到我的面前:“霭霭,你看,这个本子漂亮不漂亮?这是送给你的,将来上学用。”我高兴地伸手去拿,被姨妈挡住了。她将我抱起来坐到她的大腿上,拉过被子将我裹住。从笔记本里取出一张四寸大小的黑白照片,移过煤油灯,指着照片上的人,向我一一作介绍。
这是姨妈的全家照。外公外婆坐在前排,姨妈兄妹四个一字排开站在身后。外公穿长袍马褂,唇上有一撮小胡子,身材瘦小,背微驼。面部表情呆滞,看上去充满倦意。旁边的外婆显得很有精神,一头烫发,紧身旗袍将她的上身展现得生机勃勃。五十开外的年纪,丰韵犹在。站在后排最左边的是姨妈,背带裙子,齐耳的短发,十五六岁的模样活脱脱一个中学生。脸上没有笑容,表情显得生硬,给人一种过早承受生活担子的沧桑感。她的眼睛和外公的特别像,细细的,眯缝着,忧郁茫然地望着镜头。相比之下,紧挨着她的大姨显得精神抖擞,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让人觉得她有着远大的目标。站在大姨旁边的二姨,比较文静,一副与世无争、甘于平淡的样子。最右边的舅舅,风流倜傥。两个吊带箍着白色的衬衣,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姨妈告诉我,外公外婆已经不在人世了。大姨、二姨和舅舅早些年外出读书,现在都有事情做了。我兴致很高,问:“我能见到大姨他们吗?”“当然能。到时候他们会来找你的。”
姨妈将照片小心翼翼地夹进笔记本,说道:“这照片全家人每人都有一张,这一张是我的,现在给你,你替姨妈保管好。”说着,她将笔记本放进一个蓝布做的小书包里,又摸出一支灰色钢笔向我举了举,“喏,这也是给你的。”便放到我的枕头边上,让我睡觉。
这一夜我十分高兴,心想除了姨妈,我还有大姨、二姨,还有舅舅。我想象着照片上的他们和实际上的他们,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睡着睡着,照片上的他们笑吟吟地向我走来,他们给我带来许多礼物,还领着我到了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去玩,那儿也有小河、芦苇荡。我跟着他们走啊,走啊,突然路边草丛中窜出一条毒蛇,灰褐色的,吐着信子,朝我扑来。我吓得扭头就跑,可怎么也跑不动,只好纵身跳进河里,我闭住双眼,由着身子往下坠,坠着坠着我受不了了,便想喊救命,但用尽力气也没喊出来。终于,我从噩梦中醒了。可是身边是空着的,没有姨妈的影子。我一下子变得孤立无助,委屈地哭了。
村头方向,传来福金家的尖厉的叫喊声:“快来人呀,发祥家的跳河了……快来人啊……”
姨妈跳河了!我心头一惊,收住了哭声,一骨碌下了床,往门外奔去。
不少人闻声从家里出来,往村东奔跑。就在那晚治蛇伤过河的地方,聚满了人。几个小伙子已经跳进河里,拖上来一个人。在水光的映照下,分明就是姨妈。我不顾一切地想扑过去,但被人们挡住了。人们抬着姨妈,朝村子飞奔。
当我哭喊着回到村子的时候,姨妈已经被放在了她家门前砖坪上。她上身仍然穿着藕荷色的旗袍,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惨白的脸庞在夜色的衬托下十分显眼。她表情平静,没有了平日那种凄婉的愁云,是一种获得解脱后的坦然。
福金家的首先发出了凄凉的哭泣,一边抹泪,一边咕哝:……可怜啊……肚子里要生了呀……年纪轻轻就走了不归路啊……四周随即响起了哭泣声、唏嘘声。
我不顾一切地扑到姨妈身上“哇哇”大哭,直到哭得筋疲力尽,趴在姨妈的身上睡了过去,才由闻讯赶来的奶奶将我抱回家。
奶奶将那口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棺材给了姨妈。后坟地有春家的祖坟,爷爷就葬在那儿。姨妈与爷爷的坟之间,留有一块空地,奶奶说是留给自己的地方。
出殡的那天,情景更加悲凉。由于姨妈特殊的身份,没有人来送葬。福金家的干号了几声,随棺材走到村口,就止步了。几个小伙子将棺材放进墓穴,随便划拉了几把土,就匆匆走了。墓地只剩下我和奶奶。奶奶很认真。尽管姨妈被定为地主婆,但奶奶是三代贫农还有个儿子是共产党高级干部的背景,还有在村里德高望重的地位,使得她能在姨妈的丧事上毫无顾忌。她将姨妈的坟头用铁锹拍得光洁圆润,幡旗在暮春和煦的清风吹拂下,簌簌飘动。
奶奶插了几炷香,烧了一些纸,又让我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便拉起我回了村子。
姨妈就这样走了,永远地走了,我像是失去了依托,成天闷闷不乐。我常常一个人来到河边,望着远处的苇荡,也常独自站在清凉的水里。那时候的河水真清哟,能清清楚楚照出人的面影。姨妈常常站在水中将乌黑的头发浸到水里,来回摆动,用滴着水的发梢抽打我的脸。我还常常站在姨妈最后躺过的砖坪,呆呆地望着姨妈家二楼的窗户,盼望着姨妈姣美的面庞会在那儿出现。我也常常跑到后坟地,躺在还没长出草的新坟头上,幻想着静躺在泥土下的姨妈,会从冥冥中传来轻柔的话语。
这天下午,我又来到姨妈的墓地,百无聊赖地玩起了泥巴。不知过了多久,福金家的肩扛锄头,隔着几垄菜田朝我尖声喊叫:“霭霭……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呀!你奶奶到处找你,都急死了,快回家去吧。你姨妈的大姐来了,就是你大姨,她要见你……”
太意外了!在我失去亲人的苦闷之中,竟突然又来了一位大姨。我拔腿就往家跑。奶奶一见我,果真生气了,“啪”地给了我一巴掌:“死到哪去了?等你好半天,就是等不上,人家要赶火车,只好走了。”
我摸着被扇过的脸,夺门而去,奔向房后的高坡,迅速爬上那棵榆树。远处的镇子一片灰色,田间的土路上,一个人影在移动:军帽下长长的黑发随风摆动,一条皮带束在腰际,手里提着一只箱子。我一看就知道是姨妈的箱子。没有一会儿,人影就融进铅灰色的天际中。
我在心里默默喊道:“大姨,你还会来找我吗?”
周达再没有在村里出现过。
瘌痢头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后,又回到村里。他右脚被打折了,走路一瘸一拐的,与他一抽一甩的左手正好对称。他还当村长,却没有了往日的神气。大概是挨了打,伤了元气吧。
突然有一天,他被上面派来的几个公安人员五花大绑抓走了。又过了一些天,镇上召开镇压“反革命”大会,处决了一批罪大恶极的国民党特务和“反革命”分子,其中就有瘌痢头。这让村民们大吃一惊。
村里没有一个人去给瘌痢头收尸。
奶奶却在村里第一个表态: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