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年人们在一起总是谈论过去,特别是学有所长的老者,因为他们有一个“过去”,一个丰富多彩的令人回味不尽的“过去”。
老画家李炳璜先生家里保存着一块调色板,这块调色板跟随他已经五十多年了。当年日军轰炸南宁,炳璜先生奔波于战火之中的时候,怀中一无所有,只有这么一块德国造的油画调色板。我认为这是李家最珍贵的文物,它凝聚着五十年前一个青年人对艺术的伟大理想。我甚至认为,将来的人们未必知道作为财务处长的李炳璜,却肯定会以极其珍重的态度研究和评论作为国画家的炳璜先生。
炳璜先生早年毕业于铁道学院,一生都在铁路部门工作,离休后依然住在铁路宿舍。他是一个业余的国画家。我主张业余,这不仅是因为我是一个业余的文艺爱好者。从前恩格斯在曼彻斯特的时候,白天因为业务关系和商人们周旋,夜晚写作他的异常高深的革命理论。这证明业余是可能的,并且对于文艺来说,我以为业余是应该的。
“文革”后期我插队回来,我们几个人形成了一个小圈子。炳璜先生和张颔先生是我们这个小圈子的首领。毋庸讳言,那时人们的情绪非常低沉,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只有在这个小圈子里,我们才具有真实的自我。说得夸张一点,我们像燕市狗屠,歌哭无常,旁若无人。只是绝口不谈眼前的政治。
炳璜先生的外文非常好,他喜欢谈论印象派前期的画家们。我在这个小圈子里,聆听到许多高深的哲理,就炳璜先生关于艺术的谈论,使我受到深深的启迪。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学了一点世界史和欧洲美术史。以后我才知道,早期印象派的大师们都是穷困潦倒,终身处在饥寒交迫之中,其中一些人一辈子没有一个知己。他们在世时社会不承认他们,不关心他们,只有在他们死后才红起来。相比之下,我们感到幸福多了。我们的物质生活虽然低下,却有保障,工作之余还可以钻研业余爱好的各种课题。在书画创作上我们主张:二三好友,茶余饭后,高谈阔论,乘兴挥毫。
炳璜先生擅长画各种花卉。他的花卉功力深厚,格调高雅,有笔、有墨、有情、有致。我经常有幸观看先生作画。他的画法完全是传统的画法,但是画出来的东西却丝毫没有模仿他人的痕迹。他是独特的,绝不肯依傍任何人。这使我想起两句古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炳璜先生常说的一句箴言是:“走自己的路。”先生曾命我书写傅山的一句话:“幽独始有美人,淡泊乃见豪杰,热闹人毕竟俗气。”
炳璜先生喜欢画荷花,然而,他却没有“留得残荷听雨声”的闲情逸致。我曾经反复思考过,先生从来不画颓唐的残荷败柳,也不画娇媚的出水芙蓉。他的荷花笔力雄强,色彩浓重,仿佛正在狂风暴雨中挣扎,简直是一种即将粉身碎骨的样子。不过,她们终于挺过来了。她们遭受了数不尽的磨难,然而出乎意料地在磨难中得到了锻炼和成长。我曾经担心这种风格将来的人们也许很不容易理解,因为那种不可言喻的苦恼万状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再一想,宁肯让他们感到“不容易理解”,却不能没有这种风格。我认为这正是业余画家的优越之处:他们没有宣教的责任,却在无意中表现了真正的时代风格,一种顽强进取的不折不挠的品格。
张颔先生说荷花是君子之花。他给炳璜先生荷花的题词是:“君子风度”。我想,这种出淤泥而不染的清高之士,确实是存在的。只有他们,才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骨干,所谓中流砥柱。炳璜先生从旧社会过来,同反动的政治没有任何瓜葛,后来生活在极“左”的政治气氛中,却从来不肯稍事迁就。先生受到书画界的普遍敬仰,被尊为师长,引为挚友,这是理所当然的。
《美术耕耘》决定介绍炳璜先生的作品,主编赵荆同志让我写几句话,我很高兴借这个机会向炳璜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并祝愿先生健康长寿!
二
以上是20世纪80年代初,应赵荆先生之命,写的一篇介绍李炳璜先生的短文,登在赵荆所主编的《美术耕耘》杂志上。
关于李炳璜先生,我有许多有意义的回忆。说起来,简直是言不胜道,如果写起来,那将是一大篇文字。其中有些令我终生难忘的事情,我当然有责任把它们记载下来。四十年前,有一次,李先生对我说:
“你是子路未见夫子,大有行行之慨呀!”
这不能算是很高的评价,但是,我认为这却是一个好评。我曾经反复考虑李先生对我这一评语,我认为他是真诚的。从来凤庄到石家庄(来凤庄位于朝鲜开城松岳山下,1951年7月,朝鲜停战谈判的会址,1951年10月以后,谈判地址改在板门店。来凤庄为六十五军军部驻地。对林鹏的第一次批判大会,1952年2月末在此地召开,由六十五军政治部主任陈宜贵亲自主持。石家庄即现在的河北省省会,1970年山西省机关干部学习班在此举办。某日第一连全体大会批判林鹏,因为林鹏骂了人),我曾经受到许多次大会批判,我认为没有一个发言者的发言是真诚的。
人和人的关系是很复杂的,而政治形势风起云涌,又是非常多变的。如此这般,人的言行,就很难说清了。其中不能说绝对没有真诚,即使有一星半点真诚,却也没有什么实际价值。李先生的话,不仅是真诚的,而且是有意义的,有实用价值的。我完全相信,他之所以这么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在这种大关大节上,我怎么能马马虎虎地对待呢?
我作为一个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具体的人,我不能期望着出现一个当今的孔子。这是空想,即使孔子真的再生在当世,人们也不会承认。我应该怎么办?我再三考虑的结果,我只能降而求其次,只求得到一位当世的并且是我周围的我能巴结得上的近似圣人的人。我找到了张颔先生,就把张颔当圣人。这想法若告诉人,任何人都可能对我嗤之以鼻。所以我只能说是“近似”。其实在我心目中,张颔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圣人,这有许多事例,这里可以不必细说。我的这种态度和看法,决定了我在张颔先生面前的虚心,并且决定了我后来的受益匪浅。四十年来,在张先生指导下,我认真读了几本书,并且自以为尚有些许心得。这一切都是张先生之所赐也,然而溯本求源,则在于李炳璜先生这句话。
古语说,君子赠人以言。李先生者,真君子也。他爱画荷花,张颔先生说,荷花者,君子之花也。这就算是两位先生的夫子自况,亦无不可也。
三
若把李炳璜的嘉言善行都记录下来,那是不可能的。他的一些惊世骇俗的话,令人久久不忘。直到三十年后,在李炳璜先生去世之后,朋辈之间闲话时还常常提起,还在不停地赞叹着。这一切,都表明了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士君子的高尚品德,表现着中国传统的士君子文化的高贵品格。我十分赞美这些品德,我想学,但是我觉得不容易学得来。这些伟大的士君子们,是在广泛的师友们中间长期熏陶出来的,我这样鲁钝的人,一时半会儿怎么能学得来呢?
2001年春于狼牙山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