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那画儿挑着灯慢慢行来,蒹葭心底又急又怨,待那灯火渐渐充斥了黑暗的院落,蒹葭的眉目也清晰起来,只是她仍低着头,娇小的身子默默伫立。六姨娘语毕后,见蒹葭不言不语,像个犯错的孩子将头埋得很低,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遂而叫了声她的名字,蒹葭仍是偏低着头看画儿一步一步的靠近,六姨娘向祁呈笑道:“这三女儿就是这样的性子,呈儿可别见怪啊。”
祁呈见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孩,自是不计较的,忙回笑道:“不见怪的,不见怪的。”
画儿走来一一行了礼,也不知道小小姐何故低着头,只说道:“小小姐对不起,方才睡着了,我这就给你打饭去。”画儿还未踏出步子,六姨娘道:“你就别去了,我给葭儿带来了点心,”六姨娘提了提手里的盒子,向着蒹葭又道:“这可是呈儿哥哥从京城带来的,与金陵的口味不同,今晚你就吃这个罢。”
蒹葭心底难为情,不想见着外人却要受外人的一份礼,一时不知道如何做,拉着画儿的手匆忙走开,只道:“我同你打饭去。”
六姨娘和祁呈被晾在身后,祁呈一头雾水,不想这世间还有此种性格的女孩子,忽而觉得甚是有趣。六姨娘则是不停的赔礼道歉,心头又担忧着蒹葭的性子何时才能转好过来。
蒹葭打饭回来的时候,祁呈已经走了,唯剩六姨娘在房内静静等她。蒹葭进了房先向六姨娘行了一礼,六姨娘便道:“这会子倒是有礼了,先才呈儿在的时候,你的礼节跑哪里去了?!”
蒹葭嘟着小嘴走来坐在桌旁,画儿在桌上摆弄饭菜,六姨娘苦口婆心道:“蒹葭,你今天是遇了什么不好的事,怎么尽是愁眉苦脸的,方才六姨娘在你身边,你有什么不敢说的?直一声不吭的和画儿这丫头去了,把我们晾在后面,我道没什么,这祁呈可是你爹爹好友的孩儿,再怎的你也应该留几分情面,就算不会说话,打招呼也是应该会的吧。”
蒹葭怨道:“爹台面上的朋友,何须我来照顾,他莫名其妙的闯进我园里来,我还没恼他呢。”
六姨娘摇摇头,叹了声气:“好了好了,想他以后也不会误闯入你的园子了,幸得这呈儿是个大度的人,不会计较你小丫头的性子,方才的事就算作罢,你也别往心头去啊。”
蒹葭拿起筷子夹了菜,嗔道:“倒是我的错了。”
六姨娘知她脾气犟些,尤喜欢逞些嘴上优势,因而不上心,只起了身道:“好了,我只把这食盒送来,也不扰你吃饭了,这点心我就放在这里,”蒹葭看也懒得看那竹盒子,六姨娘只得对着画儿说“你先拿着,她要吃就给她盛些,我先走了,好生照顾着小姐。”
画儿点点头,六姨娘看着默不作声的蒹葭,无奈离去。
蒹葭见着六姨娘走远了,便向画儿道:“这点心你爱吃就拿去,若不想吃就去扔了,可别脏了我的屋子。”
画儿噤若寒蝉,只“哦”了一声。
晚间蒹葭在床上躺下,恍恍惚惚合了眼,忽觉狂风骤雨将至,冲破了窗檐的枷锁,将纱帷催的翩翩欲飞,好似幽灵飘荡在倏尔凉透的屋内,画儿赶着去关窗户,不曾想那风催的急切,竟使了全身力气也无法将窗子合上,却得如此,只有去了园子里喊人去。
蒹葭迷迷糊糊见画儿打开屋门,欲叫住她时,喉咙像是哑了,一个声气也出不来,只张着嘴型“咿咿呀呀”的说什么,没过多久,又觉得身子轻飘飘的飞在了空中,先是飘在床上,又飘到了屋子的正中央,回望床时,真身竟还在床上,方却明了是自己的魂魄出来了,犹自惊恐,一个眨眼的功夫就顺着飓风的方向飘出窗外,飘到了刘府的上空。蒹葭小心翼翼的在中空俯瞰,崇阁巍峨,琳宫合抱,溶溶荡荡的溪水从石洞流出,幽幽咽咽,曲折萦纡。各个园子里的漫卷珠帘幽若翠带飘飘,像是索命的绳索寻找生者的脖颈。蒹葭越飞越高,孤月下的刘府渐渐模糊成了一个点,她穿过烟熏似的乌云,在溶和的月光下离凡间愈渐愈远,蒹葭心底想着她是不是也会同母亲一样去另一个世界了,她是死了吗?气衰而绝?
蒹葭正自思时,眼前恍恍明朗起来,她跳下身子,来到了一人际不逢,飞尘罕到之地。举目眺望,只见远方琼楼玉宇,雕栏玉砌,比她见过的皇宫不知美了多少倍。蒹葭在云层里走着,不觉来到了题为“长留阙”的凯门前,龙蟠螭护,巍峨雄壮。门前立着四位银装铠甲,剑眉星目的威武将士,他们手持朝天画戟,目光炯炯,见蒹葭走来也不阻拦,直直的让她行了去。蒹葭来不及疑惑,就见前方仙雾缭绕,氤氤氲氲,幻紫朦胧间,九阙横斜,璇玑碧槛,像月色的流光一样冰凉,似入秋的池子一样清彻。
蒹葭是个凡间的俗女子,人世间的美景尚未欣赏,就来到这天宫一样的地方,说来奇怪,自云雾间跳下的那一刻起,她心底五味杂陈的事全都没了,清清凉凉,无思无忧,是她在刘府那十二年间重未有过的淡然。
抚石依泉,穿花度柳,似乎度过了两个结界,蒹葭迷迷糊糊来到了杏花落尽之地,九重高阶上坐着一天姿不凡的仙人,他身披白色长袍躺卧在镂空麒麟靠背的渡金缴边榻上,四周空无一人,只留他独自神伤,见此光景,蒹葭却有一诗可道“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
蒹葭看不真切他的容貌,稚音忽启,在大殿之下疑惑问道:“你是谁?”
那白袍仙人顿了顿,良久后才道:“我等你好久,你为何如今才至。”
蒹葭愈加疑惑不解,又问:“你何故等我?”
“因为劫。”
蒹葭又问:“劫是什么?”
白袍仙人似乎不想作答,他的声音若有若无,时断时续,久经缥缈,萦梁不绝,只关问了一句:“你可还会离我而去?”
蒹葭兀自琢掇“我?离你而去?”又觉得不甚明白,便问:“我可曾认识过你?为什么要离你而去?”她天真无邪的望着仙人,只见他一袭长袍共着泼墨洪丝飘扬洒脱在冰凉的空气里,没有一丝温度。
仙人嗟嘘一声,似乎阅尽的三千繁华,仙尘隔绝,在偌大长留宫阙里的扼腕感叹中烟消殆却,他道:“罢了,留住你又奈何,留不住,又奈何,孤家寡人惯了,你在或不在,留或不留,于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蒹葭感知到仙人落下的眼泪,原来上仙也是有泪水的,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蒹葭又问:“谁在?谁留?”
仙人转身看她,还是那娇柔的身子,青纱薄髻,口齿馥香,可如今眼前人却什么也记不得了。仙人释怀道:“罢了,你走罢!只顾记着本是无缘,却又多情,薄命矣……”
蒹葭迷迷糊糊,只重复着:“本是无缘,却又多情,薄命矣……”
她欲还望着仙人能替她解释一二,哪晓得正抬头时,周遭空气如雷闪电,急速后退,她挣扎的不停喘息,惊的一头冷汗,恍惚间睁开了眼去。
一觉醒来,屋子里漆黑一片,蒹葭见那扇窗户真是在飓风里不停颤抖,暴雨冲窗袭来,将桌上的笔墨纸砚透的尽湿,那“吱嘎吱嘎”的声音就像是命悬一线的挣扎,颤颤巍巍,不能久留。难道方才所梦之事是真的不成?可是,这毫无道理!那到底是什么?画儿呢?她又去哪了?
蒹葭不耐多想,穿鞋下床,急忙携了搁置碧纱橱中的雨伞出门,方至院中,大雨倾盆而至,飘洒在蒹葭的白色单衣上,即使开着伞,也无法挡住那声势浩大的如斗大雨,蒹葭在黑空空的园子里大喊“画儿”,那声音又立即消失在被大雨摔碎的空气里,天空的闪电惊若长虹,将乌云震慑惨白,雷电交加,轰轰烈烈,人世间微茫的存在,于此种境况下竟愈像沧海一粟,反抗不得,挣扎不得。
“画儿……画儿……”蒹葭不停叫喊,像一只惊弓之鸟,可是园子内只有她和画儿两人住着,画儿不在,四周又若鬼魅横生,自是吓得不行。在大雨的逼迫下,蒹葭不得不从拱门出去,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出园子,可双脚踏出了园子又不知道从何处去寻画儿。只见前方牵藤引蔓横尸在地,海棠芭蕉无可奈何的自葬淤泥,蒹葭惊慌失措,见诺大的刘府竟无一处掌灯,心底念叨着是不是还困在梦靥里。方如此想着,便见前方一持伞男儿四处张望,似乎也在寻找什么,待他走近一看,竟是祁呈的模样,他口齿慌乱神色紧张,他对着蒹葭急问:“姑娘,你可见着我的钥匙了?”
蒹葭疑惑,祁呈怎么会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园子里乱蹿,爹爹难道没给他安排随从吗,再是如此,怎么能在这种气候下寻钥匙,便问:“那是什么钥匙?”
雨越下越大,就差变成一堵墙将人狠狠的压下去,祁呈听不真切蒹葭所语,又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蒹葭故而扯足声气,在匆匆而下的暴雨声中大吼:“我问你,那是个,什么样子的,钥匙!”
大雨在地面炸开,那自港洞倾泻而下的溪流在远处升起雾来,隔绝了溪流对面的亭台楼榭,祁呈听闻后又大声道:“哦!那是用粉色杏粒镶砌而成,头首处又是一个杏花纽扣,与别的钥匙不同,那是我爹爹在蓬莱仙山的庙宇里求来的,说是本就为我而存,所以很重要,你可有看见?”祁呈卖力的说着,在大雨的冲刷下,声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蒹葭扯足嗓子复又回应说道:“我也不曾见过……现在雨大,你明日找不也一样……”
祁呈大声回应:“不行的,它从我出生便一直跟着我,庙里人说它在我在,它亡我亡……”转而别过蒹葭四处找去。
蒹葭见祁呈渐渐寻远了去,声音模糊不清,而自个也被雨水打的全身无一净处,方又想起要去寻画儿,无心搭理,因此朝着别地走去。
蒹葭在狂风大作的暴雨里走到一断桥处,见湖面与骤雨死缠烂打,浑浑噩噩,复又下桥去,不过十尺,一接天的凌云怪石突兀在前,阻挡去处,那石块背靠后山,风景萧索,满目凄怆,花木和着流泥从山上俯冲下来,蒹葭遂而又慌慌张张往回寻去。
如雷贯耳的风雨声依旧在继续,府内仍无人掌灯,无一喧闹。玻璃盏中的玉液,琥珀杯里的琼浆被浑噩的大雨吞噬,空空落落的碎片扎倒在地,隐隐间,蒹葭又来到了方才与祁呈相见的地方,只见远处的迷雾徘徊在溪流之上,渐渐地与天光相接,来来回回,在澎湃汹涌的大雨里,蒹葭忽然发现只有此处保存完好,并且愈演愈烈,又想起方才祁呈就是向着这个方向寻的,便忍不住的走去,一步一步,湿透了的衣裳贴在骨头缝里,将血液浸的冰凉,蒹葭的身子慢慢融入苍茫的白雾里,白雾将她愈围愈深,直至看不见她一点光影。
“祁呈,呈儿哥哥?你在里面吗?”在团团白雾的笼罩里,蒹葭什么也看不见,心头想着这烟雾是在溪流之上,怎么此刻竟可走入其间而不至沉沦,这白雾又似乎是有隔绝的功能,竟然将雨重重阻隔在外,此地安安静静,朦朦胧胧,一缕轻薄的丝烟后是无数的烟缕,蒹葭走在其中看不清方向,走了良久,忽见前方地面有彩色光点,不觉加快步子,向前跑去,那点越来越大,跑至跟前竟见祁呈躺倒在地,闭着双眼,面目祥和。蒹葭叫到:“呈儿哥哥?呈儿哥哥?”可祁呈的身体一动不动的睡在地上,不觉心内大骇,一种阴影笼罩在心坎,蒹葭慢慢蹲下,将手指靠近他的鼻息,毫无……生息,他竟然是死了……蒹葭“啊”的大叫一声,软倒在地……
醒来时,居然又是一梦,蒹葭从床上坐起,不停喘息,看看窗外,阳关明媚,天色正好,画儿端着水盆进来,见小小姐大汗淋漓,赶紧走来问道:“小小姐,你怎么了?!”
蒹葭眉心紧蹙,兀自说道:“竟是梦中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