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姨娘原名系卫芯玉,与卫霁同脉,皆出自那代江亲王卫蟠一族。卫蟠乃先帝卫启的十二子,后被分封至浙江,赐代江王府,爵号亲王。其下第四子名唤卫霁,束冠成年后便迁往金陵的郡王府邸。而其二女儿名唤卫芯玉,嫁至金陵巡抚刘善正的家中作姨太。卫芯玉虽与卫霁不是同胞姊弟,但感情素来要好,想不到离开了代江王府,也能生活在同一座城下,故而又是一桩喜事。而这薛敏佳祖辈曾封袭三世,到了其父一代,便从科第出生,如今做的是文渊阁大学士,虽非豪奢门第,亦是书香之族。因薛卫两家祖上曾有过深交,恰逢四子卫霁又与敏佳投缘,两家人便于半月前成了这门婚事,才子佳人,天作之合,亦被周遭羡煞不已。
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蒹葭兀自一人坐在房内,单罩一件浅薄的石青纱袄,项上圈着蟠螭璎珞,头边镶一网琉璃环,眉眼不惊,痴痴的反手枕在竹榻上读着书,一旁的画儿替她摇着作题西林壁诗文的靛青色扇子,静静的,只听闻风来风去的声音。
蒹葭忽而读到动容之处,不觉梨花带雨,凄凄切切,嘴里含糊说着:“岂知这褒姒也有可悲可怜之处,书上这般记载,想必那史官也是个迂腐不通透之人,哪晓得女儿家的心事。”
画儿生的虎头虎脑,年方十三岁,是个实诚的乡里孩子,自是不晓得蒹葭所语,她只在一旁摇着蝉纱扇子看蒹葭愈发的声泪聚下,心底不忍道说:“小小姐还是别看了,不如出去走走,也好散散心思。”
蒹葭泪眼朦胧,听画儿一说,不觉朝窗外望去,竹帘外茂竹淋淋,微风拂蔷,光色从半遮半掩的窗户边溢了进来,这般好的风景,怎奈心底却阴雨不休,无边无止。她梨白的嘴唇微启,淡淡说道:“你扶我起来罢。”
画儿将蒹葭扶起后,替其穿上了撒花绫纹鞋。蒹葭走到窗户边,拉开帘子,强烈的光线飞涌而入,她用手挡着眼,又从指缝间望着太阳,说道:“怪得这屋里怎越发的闷热,原来是这太阳作的祟。”
画儿在身后说道:“小小姐,如今都已六月了,自然又是要比前些日子热些。”
蒹葭嘴边念叨:“六月?”竟又过去了一月,这时间是比那匆匆东流的河流还要急切了。
蒹葭行至门前打开房门,望着院子里茵茵绿草混乱的拔地而起,交错重叠的大片树叶像巨型雨伞投下一段又长又宽的阴影。尖锐的蝉声破土而出,因怕见阳光,不晓得寻了多少处藏身之所,替那歇息着的人儿施加魔咒,花儿也旺盛过了,连园子里杏花什么时候开的竟也不知道。
却是未注意的,都已到了盛夏时节,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恍惚间又到了轮回的夏季。此刻的蒹葭站在门口,这才感知到了夏意正浓。不似这一月里,懒见阳光,更不喜走动。
蒹葭提脚踏出门槛,画儿连忙跟上,走了几节台阶,从紫藤旋绕的隔栏架上望去,稀疏的缝隙眼儿外是阔绰的雕壁飞檐,绿色琉璃瓦映着金灿灿的日光,脊镶吻兽,甍宇错落,曼妙无常的亭堂回廊坐落,却是离她这清幽的园子愈发远了。
呆呆的怔了一会子,蒹葭欲敛目收神,却见远处的厅堂前,一行数人边谈边笑,朝廊间走去,其间有刘老爷并府里的几个随从,还有几个小厮模样的陌生面孔簇拥着一位年轻公子,那公子估摸着十七八岁,束发银冠,身着白蟒箭袖,腰间系着攒珠蚕丝绦,脚登藕合小朝靴。蒹葭因处的远,看不真切,故而问画儿:“那人是谁?”
画儿瞧了瞧,回应说:“听说他是吏部尚书祁大人的公子,因家里出了些事,故而要在府上住一段日子。”
蒹葭也不知道自家的爹爹与他家是什么渊源,为何他家出了事,却要让这公子在刘府住着,况且吏部尚书是宫里的职,他竟然不远千里从京都赶到这金陵城来,一边想着一边又猜不出个究竟,却又见府里的几个姨太太也迎上前来接待,蒹葭瘪瘪嘴,用那尚且稚嫩的声气问身后的画儿:“可知他要在府上呆多久?”
画儿低着头摇了摇,她也不晓得。
蒹葭兀自又怨说:“你是不知道的,可那又有何干系,他们住他们的,欢欢喜喜,我又怨的着去看她们喜庆。”转而扭过身子径直的往别处走去。
画儿心思简单纯良,猜不透这小小姐又是因何怒了,只跟在其身后去。
蒹葭望着空空落落的园子,静谧的恨,想着六姨娘也必是去招待贵客了,因而心头无端的又冷了几分,失落落的在园子里转悠了会子。
日近正午,琉璃瓦间幻紫朦胧,像削下的金粒,层层不断地向下撒着,画儿出园子替她打饭去了,坐在古柏下乘凉的蒹葭,不知何时又拿了那书本来读,本又渐渐觉着书中的人事沁透心寒,却听见从弄堂里传来阵阵欢笑声,姐姐妹妹的,爹爹姨娘的,小厮丫头们的,无所不有,怨上心头,回了房,重重的将门“啪嗒”一声合上。
午膳后,蒹葭在房内做针线活。下午时分,六姨娘赶园子里来看她,进了房门后见蒹葭正拿着团子绣花,画儿站在一旁替她摇扇子。
“你可还在绣这东西,都绣了一个月,早该完工了,你可是将这丝线撤了,重新又绣了几遍?”六姨娘嗔怪她,眼底带着丝怜意。
蒹葭打早就堆来的怒火,此刻又被六姨娘的一句话挑起,她道:“我可还有别的事情做?既然活着是为了打发时间,你又何必管我做些什么。”
六姨娘听得这话,心头惧怕,蒹葭自上月从卫王府回来后,就一直将自己锁在房内,虽从前也是一个样,但这一月里,蒹葭不仅食量少了许多,连窗户也懒得开,整日闭门不出闷在屋里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她虽是日日来探望,但扭不过几句,蒹葭便说自己乏了赶着她出去,今儿个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说出要生要死的丧气话来,因而吓得不轻。
六姨娘道:“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糊涂话,快休打住,若是我再听得你如此说,可是免不得教训你一顿的。”
蒹葭冷冷笑道:“今儿个不教训,怕是以后六姨娘想教训了,也没得个机会。”
六姨娘不知蒹葭何故说得此话来顶她回去,但听这话里却有生离死别的味道,故而急慌了神色,又见蒹葭怔怔杵着发抖,欲哭无泪,手里团子愈抖愈烈,她欲忍着,可这手却不听使唤,最后急的将团子扔在地上,不停喘息。
六姨娘赶紧过来托住蒹葭的身子骨,泪眼婆娑起来:“葭儿,是六姨娘的错,姨娘不该吓唬你的,姨娘将你当做亲生闺女,疼你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教训你,可你这话中藏话的,到底是什么意思,若有什么想说想问的,别闷着,说出来,说出来,姨娘一一的回了你。”
蒹葭被她这暖心话一激,那泪也不争气的流下来,还以为自是个铁石心肠的将去之人,原来压抑在心头的东西,是这么的不堪一击,她发颤的身子将六姨娘抱住,哇哇豪哭起来,六姨娘将她紧紧的环在怀抱,深怕她一眨眼就会消失去。
六姨娘含着泪,嘴里含糊不清:“这么个孩子,真是苦命,天生敏感多思不说,还这么小,就想去生去死的了,你若是去了,叫姨娘怎么活……”
蒹葭的泪水浸湿了六姨娘肩上的帛衣,将这一月里压抑着的泪水悉数殆尽。
六姨娘道:“哭吧,都哭出来,只要哭一场,就什么都好了。”
蒹葭嚎啕大哭,又变成了一个只属于母亲的孩子。饿了会问母亲要东西吃,累了会躺在母亲心窝里睡觉的孩子。
画儿虽然知道小小姐是个有心疾的人,但是常常被小小姐的冷言冷语嘲讽回去,自己也是吓得没法,那还有胆量去劝她,此时见小小姐落泪,自个儿也哭成了泪人。
六姨娘抚着蒹葭的背,哽咽又道:“好孩子,今后可别只在这屋里呆着,家里兄弟姊妹这么多,多多出去同他们玩耍嬉闹,这心病有的没的自然就会好了,就你二姐那丫头心底不错,接物待人又有条有理的,你还未跟他们熟络前,先和你二姐姐谈谈也是好的,都是一个年纪的孩子,喜欢的不喜欢的,想吃的不想吃的,脑子里想了些什么最好交流了,都是同胞子弟,流的是一个家族的血液,就这么生分着可不好,明日,我叫你二姐姐来带带你,一个人呆着总是爱想东想西,一不小心掉进了死胡同连自己都是不知的,找了个同龄的孩子来陪你,增进增进感情,自然就找回了你孩子该做的事。”
蒹葭一面听着一面哭:“我才不想和什么劳什子的姐姐玩,我不想和他们说话,她们不懂我,我也懂不了她们。”
六姨娘劝道:“这懂不懂的了,谈不谈的来,是要交流之后才知道的,你就这般闷着,也不同他们说话,如何知道能不能做朋友。”
蒹葭固执说道:“我就是不想和他们玩。”
六姨娘怄气道:“既然这样,你告诉我你方才说的那些话是什意思,寻死觅活的,哪像个十二岁的孩子!”
蒹葭不说话了,只趴在六姨娘的肩头嘁嘁啼哭,她心底也害怕那些死死活活的事,也不想每日陷在那堆里挣扎不得,但想着姨娘要叫二姐来,心底又怕牵涉进府里的尔虞我诈,讨了更深的气受。
其实这府上的姊弟是知道有蒹葭这么一个妹妹的,但自她八岁丧母以来平素不爱多说话去,便也将她扔至一旁,不搭不理。一来二去的,蒹葭便更不喜多言多语,也不似从前,虽不是泼闹顽皮,但也与伙伴们玩得开心,尚且还能融入进去,可经此一劫,因着她也不是刘老爷最疼爱的掌上明珠,府上的姨太太们又说她八字犯了天煞孤星,是自个儿克了母亲,命里注定孤老终身也是应该的,因此也无甚往来。
蒹葭正哭着,忽而睡意朦胧,痴痴地在六姨娘的肩头睡着了,六姨娘将她抱去床上睡下,吩咐画儿将她看好,若有什么事就赶紧过来回报。
六姨娘去后,蒹葭一直睡到了晚间方才醒来,醒来后心情竟然舒畅了许多,她见画儿枕着扇子酣睡在床沿边,也未叫醒她,自个走去园子里漫步。一出房门,冲刷而来的繁星闪烁于中空之上,星大如斗,亮如银,如同一个偌大的漩涡,墨蓝色的无垠天际远接目光尽头,高阔空旷,没有界际,像沉睡的幽蓝宝石,安静祥和。
蒹葭走在小院里,看隔栏的外头,灯芯点点,忽明忽灭,五彩灯笼在夜风的轻抚下,扯着丝线左右旋转,空空的走廊,静谧如此,舒心舒坦。
蒹葭记起,方才睡下时分,迷迷糊糊的听见六姨娘说晚上会给她送些从京都带来的点心,何故月上西头,肚子空空也不见六姨娘的身影。于是唉声叹息,自个在月下踽踽独行,伴影怜只,正是闲下心来走着,却听见从身后的拱门处响起了轻轻寂寂的脚步声,蒹葭方知是六姨娘来了,于是喜着脸转过身子叫了声“六姨娘”,待定睛看时却见一丰神俊朗,身高七尺的男儿疑惑的看着她,。
蒹葭往后缩退几步,心底慌慌张张,不知来着系何,似从未见过,因瑟瑟微微道:“你是何人?来我园子做什么?”
蒹葭站在暗处,那男儿站在微微明亮的地方,只瞧见她瘦弱的身子廓,因而上前走了几步,蒹葭看他渐渐逼近自己,连忙道:“站着!”
那男儿本想离蒹葭近些再行礼以示礼貌,谁知这园子里的主人竟如此胆小怕生,因而顿住步子,躬身道歉:“我是刘伯伯好友的儿子,因家中有事,所以得在这府上叨扰些日子,方才小解迷路,贸然闯入姑娘的园子,真是多有得罪,也请姑娘能够谅解。”
蒹葭松了口气,声如蚊呐:“原来如此。”
那男儿听不真切蒹葭所语,不自觉的又上前移了几步问:“你说什么?”
蒹葭被他突然的行动吓了一跳,急忙止道:“停住!”
那男儿方知自己又僭越了,连忙停住。
蒹葭气了气,转好又问:“你爹爹是宫里的尚书,你是京城来的公子?”
那男儿纳闷:“你是如何知道的?”
蒹葭道:“你来我家要住一段日子,我自然是知道的。”
男儿听蒹葭说到“我家”时,忽而想起,激动地又向蒹葭移了几步,说:“原来你就是刘府的三小姐,那今天中午摆宴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
蒹葭见那男儿只离自己五步之遥,慌乱的后退不成,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男儿惊觉自己又走了几步,如今站着不是想将她扶起也不是了,正犹疑着,却听蒹葭一面捂住疼处,一面怒道:“叫你站着别动,你只管向我走来,现在我摔在地上,你可高兴了?”
“我……我……”
蒹葭坐在暗处转头望向他,他正是一副伸出手来的姿势,月光将他的影子一面投在暗处一面投在明处。他脸色为难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自尴尬着,却听那男儿身后传来一女音,女音急切道:“哎呀!葭儿你怎生坐在地上,快些起来。”六姨娘右手携着提篮盒疾步走至蒹葭身旁,将其小心扶起。待六姨娘替蒹葭清理了身上的尘屑,关问有没有碰伤后,才看了看那男儿。
六姨娘惊讶道:“呈儿你怎么在这?”
祁呈尴尬应道:“方才小解后误入三小姐的园中,真是对不住。”
“原来如此,”六姨娘会意笑回后又向着埋着头的蒹葭说:“蒹葭,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祁呈哥哥,他父亲是……因为……家里住……”
蒹葭只听见六姨娘在她头顶叨咕些什么,眼睛却直望着向她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