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王梦奎者,不知是何方神仙,近年来常在报刊上发表一些谈人物、忆往事的文章。有的还能看得下去,有的就让人难以卒读了。而有些以读书标榜的报纸,对这位先生的文章似乎特别青睐,来了就发,也不看看是什么货色。空口无凭,兹举一例。
春天还是更早些日子,在《文汇读书周报》上看到他的一篇文章,叫《北大旧事续记》,心里不舒服,就剪了下来,可惜忘了写日期。文章一开头,先引述他给张友仁先生的信:“你在文章中提到,郁达夫曾在北大经济系教统计学,我过去闻所未闻。我所读过的介绍郁的文字,亦不见提及此事。郁的较详细的传记,不知是否有此记载。”又说张先生复信说:“郁达夫先生在北大经济系任教一事,文献上没有见到,是樊弘教授亲口说的。”接下来说了些樊弘教授的事,主要仍是说郁达夫在北大教统计学的事。说是他的《北大旧事》发表后,周报的编辑给他转来一位读者从一本郁氏年谱上复印的数十页资料。为了报答读者的好意,也是为了弥补前文的不足,他又看了多少书,其中包括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郁达夫研究资料》,“明白了郁达夫在北大经济系任教的始末”,于是便洋洋洒洒地做起文章来。
我看了只觉得好笑。这位王梦奎先生和他那位同是北大出身的张姓朋友,是故意在这儿演双簧呢,还是真的就这么无知。谈往事亦如同做学问,“说有易,说无难”,可这两个人竟异口同声说起“无”来,一个说“我闻所未闻”,一个说“文献上没有见到”。尤其是这位王先生,说“闻所未闻”多少还能说得下去(不看书,没人给你说嘛),接下来竟说“我所读过的介绍郁氏的文字,亦不见提及”。大概觉得这句话太过头了,又说“郁的较详细的传记,不知是否有此记载”,好像他把郁的不太详细的传记都看过了。
想写文章的由头多的是,但这个由头不敢太大了。我不是什么郁达夫研究专家,也不是什么研究现代文学的学者,仅就寒舍藏书,给二位说几本极普通的“介绍郁的文字”(王语),看看是不是“文献上没有见到”(张语)。近年来关于郁氏的书太多了,不一一列举(绝非客套话),只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的几本吧。
《郁达夫传》(郁云著,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年4月出版)第六十五页说:“正在进退维谷之际,北京大学的陈启修(隐豹)要到苏联讲学,邀请郁达夫去担任北大讲师,接替他的统计学授课。”
《回忆郁达夫》(陈子善、王自立编,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12月出版)内收冯至的《相濡与相忘——忆郁达夫在北京》,文中说:“一九二三年下半年,北京大学教授陈启修(隐豹)被学校派往苏联考察经济,他推荐郁达夫代理他讲授统计学。”(该书第62页)
《郁达夫年谱》(陈其强著,浙江大学出版社1989年3月出版)第一百页说:“此次去北京亦是应北京大学之聘,接替陈隐豹教授的课,任统计学讲师,每周两节课。”
研究资料汇编类的书,除了王文中提到的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郁达夫研究资料》(两册)外,还有花城出版社和三联书店香港分店联合出版的《研究郁达夫资料》(上下两集),也是在内地发行的。天津的一九八二年出版,香港的是一九八五年出版,均为陈子善、王自立编,两套中都有郁氏在北大教统计学的记载。
上面的书,有传记,有回忆文集,有年谱,有资料汇编,我不知道王先生要看怎样“较详细的传记”,更不知道在张先生眼里,这些算不算“文献”?
事实上,王先生既已看到天津版的《郁达夫研究资料》,就不该说开头的那些大话了。我可以说,王先生在写他那篇文章前,没有看过一本正经的关于郁达夫的书。郁达夫在北大教书一事,爱看点关于现代作家的闲书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不必是北大出身,也不必是什么学者。
还有郁达夫在北大代课的薪水,王文中说是“月薪三十多块钱”,肯定不是他瞎编的,是临时从什么书上看到的。我不信。书柜里就有成套的《北京大学史料》,不用翻查了。陈明远的《文化人与钱》(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第二十五页说,“在一九二四年,郁达夫在北京担任统计学讲师,月薪一百一十七元”,较为接近实情。之所以说“接近”而不说确切,是因为我知道,当年不光是北京大学,别的学校也差不多一样,给教授、讲师的薪水都是凑成整数,不会像现在这样有零头的。依此理推算,郁的工资当是一百二十元。这个数目值现在多少钱,那就要看现在的经济学怎样换算了。
寒舍藏书有限,有不妥之处,还望王、张二先生有以教我。一点小小的建议是,做学问不比当官,当官可以假冒政绩,无人追问,做学问则须老老实实,万不可不懂装懂。
二〇〇四年九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