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鲁是小人物，他身边的一切都很平凡。他是铁路往西边走的道班里的扳道工，当兵复员后很晚才娶上媳妇，媳妇是天天早起去小镇上卖菜的菜农。阿鲁有个女娃，有智障，但阿鲁却知足，自己到底有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要紧的只是凡事小心，保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才是。
每天放亮，阿鲁便从山旮旯这边的小屋到两公里远的道班去上工。铁路两边的树呵草的绿了又黄，转眼就过去了好几年。
逢到休息，阿鲁就用他纯朴的智慧陪女娃在自家小院里进行军训。
最经常的科目是起立与卧倒。
“儿子！”他愿意这样称呼女娃，然后和蔼地望着女娃，说：“听话！你必须有一样是出色的，要不长大了怎么活呀！”。
她的父亲相信女儿听懂了。虽然这时，女儿先是茫然地瞅父亲，然后吐字不清地喃喃几句，接着起立、卧倒地做个不停。阿鲁很高兴，弯腰把女娃抱起来转圈，一边转一边喊，“我儿子长大喽！我儿子聪明喽！”白云在他们头上旋转，满世界都能听到这爷俩儿的笑声……
然而冥冥之中，似乎总是有只无情的大手在捉弄人们。这年秋天，阿鲁便遇上了挺大的闹心事儿。
正是天高气爽的日子，铁轨两边的林丛经霜后，全像上了油画颜料似的苍郁。风大，不时的便有醇厚的味道来到鼻端。弄得女娃的眼睛、鼻子不够用了。平素，阿鲁就喜欢闻枕木上的晨霜被太阳晒蒸发了的味道。
这天，他一个劲儿地仰望，想努力从白云后面寻找出什么。他不知道自个究竟错在哪里？听领导的话是从扳道工的老父亲那传下来的家训：“咱们这样没有背景、没有钱财、没有技艺的人，除了老老实实地听话干活是没有别的法子可想的。”
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嘛？他问自己，同时就猛然想起让领导不满意的过节来了……不会有什么奇迹出现了。他差不多快彻底绝望了，连和林子边捡蘑菇妇女们应酬的兴致也没有了。
阿鲁进了扳道房，打开窗子，把小小的房子扫了又扫，再弄块抹布擦了还擦。
临晚，斜了的太阳刚巧够着西头山林那最高的树梢。一阵风起，近前的枫树就像放飞了一群红色的蝴蝶，很好看。阿鲁的心情渐渐好点了。
突然，道房里电话响了，阿鲁进屋接了挺长时间，上司来的：“三个代表的学习汇报很不深刻嘛！阿鲁同志不要闹情绪嘛！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嘛！”
阿鲁怕写字，这时，他只有点头赔不是的份了。
那边电话啪的一声挂了。阿鲁惊魂未定，电话又响了，赶紧拿起，原来是老婆打来的！老婆问：“孩子干啥呢？”阿鲁正闹心呢，话就不耐烦了：“打什么电话？钱多了是不？”说完便啪地挂了。坐椅子上生闷气。
过了一会儿，阿鲁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噢，对了，火车快来了！于是忙不迭地跑出去……这时，才发现麻烦大了！东西两边的火车对向开过来了！隆隆地震人！远处采蘑菇的大嫂没命地挥着镰刀喊着什么，啊！孩子？女娃！正在西边的两条铁轨中间玩耍呢！全然不知隆隆火车的驶近！阿鲁呆了一瞬，不知双腿是迈去搬道岔？还是奔去救女娃？刻不容缓，他跑起来，向东边道岔奔去，同时扭头没命地喊，“儿子！卧倒！”铺天盖地都是火车的轰鸣了，阿鲁微弱的声音早被淹没在排山倒海的声浪里了，好个阿鲁，只见他熟练利落地扳过了道岔！然后，像一个假人，直直地立在道岔边上，一动不动。
火车呼啸而过，有的热心人还打开车窗向阿鲁挥手。
旅客们当然不知道，车厢下面的铁轨上有位女孩，不知道这位傻站着的男人刚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他们从这儿，从道房旁边，安然地乘车远去，去拥抱他们的儿子、女儿，去享受比一切都重要的亲情。而这位即将下岗的小人物，就这样孤独地伫在十月的晴空下。
远处大嫂的声音愈来愈近……“出人命喽！出人命喽！”
清风徐来，清醒一点了的阿鲁深吸口气，只觉得血腥味直冲鼻腔，他四面张望。西面林子上边是连天的晚霞，与扳道房旁的老枫树连成一片。
阿鲁终于哽咽出声了，“我，我，为什么不先救孩子？”他把头上的大沿帽子重重摔在路轨石子上，向那一片鲜红的铁轨奔去——铁轨中间，女娃的身影依稀可见——他跑着、喊着、哭着……突然，阿鲁禁不住揉揉眼睛，他的眼睛放出光来……女娃没死！从铁轨中间站起来了！竟然说话了！
女娃用从未有过的清晰口齿说：“爸爸——我卧倒了！我——听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