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有一天,县太爷邹进科派来了一个公差,送来传票,要卢员外到县衙门去,说是有些纠葛,须当面对质。卢员外不知道是什么事,心中忐忑不安。他跟了公差,到了县衙门,望进大堂,早望见邹知县头戴貂禅冠,身穿绣着獬豸的官服,端坐在堂上。大堂两边各站着一列手持水火棍的公差。台下正跪着一个囚犯。
邹知县见卢员外进来,在座上作揖,说:“卢员外,打扰了。”
卢员外连忙拱手,说:“不知县尊传唤卢某,有何见谕?”
邹知县指了指在下面跪着的那个囚犯,说:“这是下田庄的余宝四,是个惯偷,前几天被抓,如今他已招供,说是有些赃物藏在你家。”
卢员外顿时觉得莫名其妙,又看看那囚犯,也不认得,便说:“县尊,这人我从不未见过,怕是弄错了。”
“不错,他说的就是你。”邹知县转过脸又问那囚犯:“余宝四,你再仔细看看,是不是这卢员外?”
那囚犯在台下叩头,说:“小人不敢撒谎,正是这卢员外。”
卢员外急了,大声呵斥道:“你这贼仔是什么人?我什么时候藏过你的东西来?”
“卢员外,这里是公堂,你不要使性子,安静些嘛。”知县睨着卢员外说。
“邹大人,非是卢某使性子,卢某实在是从未见过此人,更别说窝藏过他东西。”
“你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叫我相信谁呀?”邹知县十分为难。
“大人,你且问他,他有什么赃物藏在我家,可以到我家搜搜,看有还是没有。”
邹知县从案桌上拿了一张文书,伸给旁边的赵师爷,赵师爷拿着,放在卢员外的面前,说:“员外,这就是他招供的赃物清单。请员外过目。”卢员外眯起眼睛看,只见上面写着:
银子四百八十两,白玉手镯一对,银杯五只,玛瑙珍珠首饰一串,貂皮大褂一条。
卢员外不看犹可,看了心内叫苦不迭。因为这些东西他家都有,真是跳进黄河,这回也洗不清了。他拿着纸张,双手微微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邹知县见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怎么样?卢员外,还是招了吧。”
“大人,我卢某确实没有藏过此人什么赃物,但我家都有这几样东西。”
“那么,你就不要再抵赖了,先画押吧。”邹知县说着,仍下一张纸来。
“就算打死我,我也决不画押。这虽是区区几件杂碎,但事关名节。或是有人诬陷,也未可知,望大人祥察。”
“啊!好大的口气呀!还说是几件杂碎,看来,你是不打不招了。”邹知县大怒,喝令左右,把卢员外拿下,狠狠地打了一阵乱棍,打得卢员外皮开肉绽,奄奄一息。
邹知县把卢员外关押在牢里,派赵师爷同一个姓王的观察带了一伙衙役,耀武扬威地到城南卢员外的府上搜查。傍晚,赵师爷带回抄来的东西,果然都有余宝四所招供的赃物。赵师爷当然还顺手牵羊地抄了卢员外那六只铜鼎,搬进县太爷的内衙。邹知县命姓曹押司写了一道申解公文,着两个公差把卢员外解送安州府,申请发落。几天后,两个公差十分狼狈地回来,说,在经过草芒山的时候,从山上冲下一只老虎,把卢员外给吃了,若不是他俩跑得快,今天也看不到县主大人了。
邹知县颇觉得诧异,喝问道:“怎么就吃了,我看你们一定是被他买通,放了,还不从实招来!”两个公差连忙跪下,叩头,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当时,他们三个正坐在一棵大树下休息,突然听着老虎的吼叫声。还回不过神来,老虎的前两只爪子就搭在公差某甲的肩上了,急中生智,某甲就地打滚,总算从虎口中捡回一条小命,但还是被吃了一只耳朵。那卢员外就没这么好运了,因为被木枷困着,不能跑,被老虎一爪打翻,踏住,活活生生地咬破肚子,拖出花花绿绿的内脏来。两个公差只好远远地看着,听他惨叫。
邹知县看一眼公差某乙,又看一眼公差某甲,瞧着某甲没了一只耳朵,血红的白布包裹着一个大脑袋,肩膀上还有很深的老虎爪痕,也不由不信了。啊弥陀佛,老天有眼!他心里说。
却说窃贼余宝四当堂招供之后,被两个衙役带到后衙的一间密室里。刚才在堂上,他一口咬定卢员外窝藏了他偷来的东西,看着卢员外挨打,他幸灾乐祸。他奶奶的那个×,在家乡的时候,我余宝四可没少吃你们这些土财主的气。虽然这卢员外他不认识,可是恨屋及乌,也算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况且,赵师爷对他说,只要他咬定卢员外是他的同伙,邹知县就会放他出去。何乐而不为呢?
房间有点潮味,光线昏暗。外面的动静一点也听不到。因为看不到日光,他对时间的感觉非常模糊。也不知道是过了一天还是两天,他只觉得过得很久了。除了偶尔一个瘦猴子的衙役从小洞似的窗口伸进一些饭菜来,再也见不到什么人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里,恐怖的阴影在他的心头慢慢地扩散。
于是,他拼命地摇撼着窗棂,一边大喊:“赵老爷,赵老爷呀。”
“喊什么喊!”门外那个瘦猴子衙役呵斥他。
“端公,烦你替我通报赵老爷,日后我出去,定当酬报你今天的大恩。”
瘦猴子衙役转动着一双浑浊的眼珠,和气地说:“我说,余官人,你找赵老爷为的是何事?”
“我有一件紧要的事要托付给赵老爷。”
瘦猴子衙役犹豫了片刻,细细地打量了余保四一眼,说:“好,你等着。”然后走了。他在大堂的长廊上找到赵师爷,赵师爷正在一把竹椅上盘着二郎腿,看一本什么书。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说:“赵爷,后面大牢里的那个余宝四说有事找你老人家。”赵师爷突然记起,自言自语地说:“嗨,差点就忘了他——他现在怎么样啊?”
“整天他都大喊大叫的,现在累了,正在喘气呐。”
“知道了,你好生看住他。”
“是!”瘦猴子衙役低着头走了。
赵师爷到了内衙,找到邹知县。邹知县正在地板上打滚,练蛤蟆功。这蛤蟆功是他祖上传下的,伸缩跳跃,打起架来平凡人等几十个近不得他身。每当遇到什么愉快的、欢喜的事,邹太爷总要把九九八十一招蛤蟆功从头打来。这次,他不但得了六尊珍贵的青铜鼎,而且还得了一个很销魂的美少妇。嗯,这些土财主,看我怎样一个一个地收拾!
邹师爷悄悄地在门边站着,看县主练武,等到这年轻的主子打拳完毕,气喘吁吁的时候,他才进去通报。
“老爷,那个余宝四怎么处理?是不是就放了他?”
“放了?”邹知县瞪着眼睛,奇怪地看着老师爷,“你是老疯了耶!放了他,他那张乌鸦嘴肯替我们保守秘密吗?”
“那怎办呀?他现在整天只大叫大喊的,别让他捅出什么乱子来。”
邹知县拽了一条毛巾,擦揩臂膀的汗水,面无表情,冷冷地说:“用老方法,给他‘登云’酒喝。”
所谓‘登云酒’,就是毒酒。这一点,赵师爷肚内明白。毒死囚犯,什么棘手的案件都会一了百了,然后对外宣称,囚犯在牢中得暴病死了。这种快刀斩乱麻的方法,在赵师爷的记忆里,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了。
房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昏暗,余宝四从铺着稻草的地上爬起,他觉得昏昏沉沉。这时,门上的栅栏里透进一线火光。他连忙趴到门上,看见两个人挑着一盏灯笼正在走来。他看清了,一个是瘦猴子衙役,一个正是赵师爷。他顿时精神大振,急忙喊:“赵师爷!”
赵师爷站在门口边,也不吩咐开门,只是安慰他说:“余老四呀,委屈你了。邹县爷说,明天就让你走,你别着急。这里有几壶淡酒,今夜里,你就先将就将就吧。”说着,他从瘦猴子衙役的手里接过一个蓝子,伸了进来。
篮子里有一碟豌豆,一碗五花肉,一瓶酒,还有一双筷子。余宝四一高兴,就趴到地上叩头。
“我先走了,要什么你就跟李哥说。”赵师爷说着,定睛看着瘦猴子衙役,然后扳着双手走了。
余宝四眼尖,心里觉得有异。到现在才知道,瘦猴子衙役叫李哥。等到赵师爷走远,余宝四说:“李端公,你也进来吃些吧,横竖我明天就出去的,我不会逃,你放心好了。”
瘦猴子衙役摇摇手,淡漠地说:“你自己吃吧。”说完,也从门口消失。早先,他看见这个囚犯很受赵师爷的关照,就以为他跟赵师爷有什么瓜葛,现在才知道,什么都没有。而且知道,这个囚犯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了。自从邹县爷到这里上任,他就在这里当衙役,屈指算来,差不多四年了。四年里,他守在牢房的门外,亲眼看着喝着这“登云酒”死去的犯人也不下十个了。他现在的任务是等着这个囚犯喝酒后死去,然后去向赵师爷报告,再然后是收尸。有尸亲的通知他来,领回去;没尸亲的,就由他李哥跟一个小拨差把囚犯的尸体弄出去,到乱岗里胡乱埋了。眼前,这个余宝四看来是没有尸亲的了,因为自从他被关进牢房,李哥还没见过他有什么狗亲戚来探望过。唉!
他回到班房,倒头睡去。天亮的时候,他到了牢房的门外,捏着嗓门朝里面叫:“余官人,余官人。”没什么动静,他便开了门,小心翼翼地跨进门内。房子里的光线绿绿的,很恐怖。他远远地看见余宝四直挺挺地躺在墙脚下,碟子,碗,酒瓶什么的都滚在他身边,杯盘狼藉。死了,他心里说,但还是例行公事地走近摸一摸。他弯下腰,手刚接触到死人的脚,死人就坐了起来,双眼圆睁,咧着嘴,一只手拉住他的肩膀,另一条只手像蛇一样直扑他的咽喉。瘦猴子衙役顿时魂飞魄散,酥软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