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让父亲就这么走了,他需要父亲活下去!因此,国内最好的药、进口药源源不断地被白开水送进了父亲的肚子。
又是15年。
15年过去了,父亲还有力气砸他屋子里的花花草草,他欣慰地笑了。他说:“我感谢我的父亲还活着,让我还有机会孝敬他,让我的人生不至于那么遗憾。如果父亲也早早地去了,我可怎么向我的母亲交代?我向母亲保证过要让父亲幸福的。
“我不怕他闹,也不怕他砸乱屋子里的东西,我只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幸福,就是让我的父亲好好地享受我这个儿子所能给他的一切。”
种麦的秘密
在我们农村老家,每年种麦子的时候,父亲都要打听一下周边地块的主人,问他们今年种什么。如果也种麦,我们家便也跟着种麦,如果人家种其他的庄稼,父亲就要考虑一下种别的品种了。
我问父亲,为什么人家不种麦了,我们就不能种了呢?父亲说,如果别人种高庄稼或者别的什么,我们的麦子长势就会不好,不通风或者授粉会受影响。只有连成一片了,经过风授粉之后,才能结出好的果实来。
我结婚以后,有了儿子。儿子转眼就念小学了。儿子很顽皮,十分淘气,上课的时候总是东张西望,老师讲课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这让我很苦恼,我曾在一周之内被儿子的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三次,最后我觉得面对儿子我完全无计可施。走出老师的办公室时我泪流成行。我气馁地想,儿子这辈子可能完了!我甚至悲哀地看到了儿子的将来,一个游手好闲的街头混混,抽烟喝酒打架,什么坏事都落不下他。那一天,我情绪低落到极点,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后来,我打电话给父亲,哭着讲述了在孩子面前无能为力的苦痛。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才多小个人儿啊,你就用这种心态对待他?孩子就是地里的小苗,你怎么伺候他他就怎么长。还记得小时候种麦的事情吗?”
我说:“记得。”
父亲说:“要想吃到上乘的麦子,就是让周边的地块也种麦子,如果人家种谷子,种荞麦,我们的麦子也会长得参差不齐,甚至会长出杂七杂八的东西来。”
父亲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孩子出了问题要一点一点地往回收他的心,你可以试着让他和一些优秀的孩子接触,让他和优秀的孩子成为朋友,自然而然地,他就会受到人家的影响,那样,你会发现孩子在不经意间就自己转变了。你让他在一个好的氛围中自己去领会,胜过你板着脸孔冷漠地训斥。”
我真的按照父亲教我的方法去做了,让他和班级里的学习委员成了好朋友;有时候,我还把儿子班级里几个成绩优异的小朋友请到家里做客,和儿子一起写作业。果真,一个月以后,儿子说出的话都变了。儿子说:“妈妈,我要把零花钱攒起来,我和学习委员约好了,攒够30块钱我们一起去书店买书。”儿子说:“妈妈,这次月考我很难过,我被席晓宣给落下四分……”
听见儿子能和我说这些,我欣慰地笑了,感谢父亲,教我种麦的秘密。让我知道了孩子就是地里的小苗,你怎么伺候他,他就怎么长!
最熟悉的陌生人
刘大离开家那年,是被他父亲骂走的,这一走就走了五年。五年的时间里,刘大从未回过家,就连他娶媳妇了,也只是在电话里通知了一声给自己的娘。他娘那天对着电话哭着说:“刘大啊,你爹不就是骂了你几句吗?那咋还成了深仇大恨了呢?你家也不回了,爹不认了,娘也不要了吗?”
刘大不说话,对着电话心里还是翻腾了一阵子。打那以后,刘大每个月给家里寄一张汇款单,偶尔也打个电话,电话都是打给她娘的。他爹要是接了,刘大也不说话,啪嚓一下就挂了。他爹当年骂他的那些话他也不是记得很清楚了,想想也无非是说他是个没出息的孬货,这辈子都看不到后脑勺之类的蠢话。可刘大当时气愤的感觉至今还在,他就恨他爹对自己那种一碗凉水看到底的混样儿。这么多年不回去,就是想证明给他看,没了你我刘大照样活得好好的,照样娶老婆成家立业。和父亲较劲较了这么多年,心里也愧疚过,毕竟他是爹,养了自己二十多年,可年头越多越是拉不下脸子、放不下面子,想回去看看他的想法就一日一日地被抑制了,就连打电话喊他一声爹的勇气也渐渐丧失了。“爹”,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刘大终于回了一趟家,那是因为他娘死了。
有一天夜里下雨,电话突然响了,电话那头不是娘,是爹。刘大觉得意外,这么多年,爹打电话给他,这是头一次。刘大听见爹在那头咳了一声,刘大的心猛地一紧,想问“你怎么了”,开口却说成了“啥事”。爹吐了一口痰说,“你娘死了,你要是不回来明儿我就找乡亲们帮忙出了。”就这样刘大回家了。
刘大原以为家在心里已经陌生了,只不过是一个遥远的符号,可是他没想到,一进家门,心竟然颤抖得那么厉害。他看了一眼衰老的爹,一下子就扑到了娘的棺前……所有的悔恨都化成了泪水,扑唰唰小雨一般落下来。
和乡亲们一起给娘下了葬,刘大坐在那两间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老房子里,想和爹说说话。可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茫然地看着爹低着头坐在炕沿儿上一口一口地吸着旱烟。这样的相对,让刘大觉得很累,感觉心里还是抵触着爹的。钻进被窝的时候,终于和爹说了一句:“明天我回了,以后每个月我会多打些钱回来。”爹没说话,把烟袋锅对着炕沿帮子使劲儿敲了几下,衣服也没脱,横在了炕头上。
第二天,刘大走了,离开的脚步竟然有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回到自己的家里,刘大最初还能想起一个月给父亲打一次电话,后来渐渐就忘了,两三个月也想不起父亲这个人来了。忽然有一日,刘大喝醉了酒,和老婆吵架了,被丈母娘给骂了,他坐在大马路的花坛边想打个电话,找个人说说话。拨了几个哥们儿都关机了,刘大想起了爹。好几个月没打电话给爹了。刘大翻出爹的电话号码拨了一遍,没人接;刘大又拨了一遍还是空空地响着,刘大拨到第三遍的时候他慌了:父亲该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吧?该不会已经离他远去了吧?他急躁起来一遍一遍地拨。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父亲走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亲最亲的亲人就没有了,这可是他唯一的亲人啊。
一遍一遍,爹那头的电话空洞地响着。刘大蹲在花坛边上痛哭起来,把灯光都哭得摇曳昏黄了。手机在手中猛劲儿颤抖了一下,是父亲拨回来的。父亲带着浓郁未尽的睡意,在电话那头习惯地咳了一声。刘大全身的血液瞬间灌向头顶,他哽咽着喊了一声:“爹!”
电话那头惊愕地沉默了,少顷,那头说:“刘大,你在外头过得不好吗?不好就回家里来……”
为父亲的爱情唱赞歌
父亲这一辈子娇宠过两个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我。
父亲是一个经历了许多磨难的标本似的农民。父亲很小的时候,家族富裕,有一个在那个年代并不光彩的别名“大地主”。祖父家曾多次被抄,成分不好的帽子让年轻帅气的父亲没了工作,也娶不上媳妇。父亲从20岁到30岁这段年间,是祖母为父亲的婚事最为发愁的困难时期。所谓的好成分人家的姑娘绝对不会嫁给一个地主人家做媳妇,不好成分人家的姑娘也想嫁个“贫农”以此脱胎换骨。父亲在那十年里经历了与无数个女人相亲的故事,残疾的、重病的、寡居的、带孩子的,父亲倔强地对祖母说他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于是他被祖父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祖父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说是父亲的大舅在桦甸给父亲物色了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祖父告诉父亲第二天必须启程赶往桦甸与那女人结婚。父亲无奈只好答应了祖父。父亲走后的几天里,祖父祖母很高兴,以为29岁的父亲终于有了自己的家和那女人过上了日子。
可是一个月以后,父亲蜡黄着脸,捂着肚子推开了祖母的家门。祖母见状忙问:“是不是那女人给你受了气?”父亲流着眼泪对祖母说,他根本没有去桦甸,更没有去见那女人,他一直在外面流浪了一个月,由于上火得了急性阑尾炎,才不得不回家。祖母是个性情非常温和的女人,心疼父亲,又怕父亲一辈子真的娶不上媳妇,一个人可怎么过。祖母不敢把事情告诉脾气暴躁的祖父。可是父亲的病又必须做手术,没办法,祖母向祖父说了实情。
祖父听了蹲在门槛上抱头痛哭。
手术用的是全麻,醒来时已是术后的第三天,父亲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对祖母说:“妈,就算我这辈子都娶不上媳妇,你们也不要再逼我!”祖母不停地哭,十年来哭得睫毛全都掉光了。
母亲和我说,她小的时候家里很穷,穷得她一直到了19岁才穿上一件新衣服。
19岁那年,家住乾安县一个农村的母亲在外婆的引领下来到父亲的村子和一个不是父亲的人相亲。快进村口时,外婆迷了路,正巧父亲从那里路过,外婆就向父亲问路。父亲很热心,一直把外婆领到那户人家。母亲曾在以后的日子里多次说:“就是那萍水相逢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了这个比我整整大12岁的男人。”
到了那户人家,在媒婆的介绍下母亲见到了那个她要相见的男人,只看了一眼,母亲就转身走出了屋子。外婆很不高兴地责骂母亲没有家教,让人下不来台。外婆和媒人一起想劝服母亲那门婚事,说那人成分好,而且还是大队长,能嫁给他是有福之人。母亲最后急了眼,媒人就不好再说什么,后来偷偷地对外婆说:“你闺女要是没看上这户人家,我们村儿里倒是还有一个小伙子也不错,就是年纪大了点,看着不怎么般配,而且成分不好,就是人还不错。”外婆坚决反对,年纪大、成分还不好。
媒人和外婆是老相识,关系不错,一定要外婆多住几日再回去,说路远来一次不容易。外婆没怎么谦让,决定多住几日。而实际上在外婆同意留下来多住几日的同时,媒婆已经把母亲相亲未成的消息透露给了祖母和父亲。于是祖母有事没事就领着父亲去那个媒婆家串门,和外婆唠家常。由于那村口的一面之缘,外婆对父亲的印象非常好,但并不同意母亲和父亲相处。祖母的心里很是没底,因为母亲人年轻漂亮,一米六八的个子,好成分人家的姑娘,父亲年纪还偏大。
父亲并不那么想,自从知道母亲是来相亲而且相亲未成之后,父亲一改往日对婚姻的消极和冷漠,母亲的出现燃起了他对爱情的希望之火。尽管外婆的态度很坚决,父亲还是坚持着他的选择。虽然,我未曾亲眼看见,但我能想象出在那种环境里,父亲能执着地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是多么的不容易,那种时而兴奋时而又沮丧的心情一定会常常纠结在父亲的心头。
母亲或许早已在村口迷路的那一刻为父亲所动,所以一段日子相处下来,父亲已经很明了母亲的心思。父亲要面对的一个大难题是母亲的家人。
外婆是个心慈面软的老太太,可是尽管她对父亲的为人无可挑剔,她还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年龄差距如此大的男人。外公知道后更是暴跳如雷,一向很听外公话的母亲在遭到外公的一次次责骂后,哭着告诉父亲,不再与父亲往来。父亲听后低下头,一句话也没有说。
大舅比母亲大五岁,已经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是相了几次亲都没有成。原因是外公家里太穷了,穷得仅有的三间土房都避不了风雨。大舅最后一次相亲时女方提出要800元彩礼钱,外公就沁着头把个大烟袋锅子抽得滋滋的响。媒婆很快把大舅娶不起媳妇这个消息透露给了父亲,因为她知道,尽管祖父被多次抄家,但持家有道的祖母还是有一些隐藏的票子。她告诉父亲如果能帮外公渡过这一关,父亲的婚事就可能出现转机。
祖母并不赞成那个媒婆的主意,辛辛苦苦攒下的钱不能拿去打水漂。父亲说服祖母,执意要帮外公渡过这个难关。父亲见到外公后,从口袋里掏出了1500元钱递到外公的手上说:“叔,拿着这些钱赶紧把房子翻修一下吧,不管你同不同意我和小雅的婚事,这个忙我都得帮。”外公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一下子就傻了眼。
三个月以后,大舅把大舅妈娶回了家。
三个月以后,母亲和父亲结了婚。
新婚是令人甜蜜而又幸福的。而事实上,这是一个不被祝福的婚姻,村里的人都在为父亲的婚姻能维持多久而议论纷纷。祖母更是整日地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母亲就离开了家门。毕竟整整差了12岁。可是母亲是一个性格刚毅的女子,为了不让自己的生活受到更多的歧视,母亲不仅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对父亲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从此父亲用生命宠溺着母亲。
我是父亲32岁那年最大的惊喜,我的到来,为他显赫过也卑微过的身份涂上了新的色彩,为他那几多磨难的爱情和婚姻做了最有力的见证。父亲这一辈子都没有责罚过我。无论我有多么淘气、多么顽皮,父亲总是眯起眼睛看着我笑。
而母亲这大半辈子在我的眼里,是非常不容易的。在村子里的所有女人当中,母亲是最刚强的一个。父亲并没有给母亲更多的富足,尽管衣食无忧。母亲用勤劳和善良驻守她婚姻的城堡,村里人近十年的议论在父母相持相携中渐渐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