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怕我和弟弟偷懒,就把大堆的向日葵划分成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地,谁先干完规定的任务谁就可以从房顶上下去玩。那天我们干得都很起劲,不仅仅是因为早干完活的可以下去玩,还因为那天是中秋节。父亲说了,先干完的给五块钱,去小卖店买二斤月饼,晚上全家人吃月饼看月亮。我和弟弟比着赛地敲打着葵花,都想接到那项光荣的任务。去小卖店买月饼是多么荣光啊!我们农民的孩子除了过年是不过节的,“五·一”劳动节我们要种地,端午节我们要铲地,中秋节我们要收庄稼,一年四季,只有过年的时候我们是闲着的,所以年才过得那么隆重。
而这个中秋节,父亲竟然手擎着五元钱让我们买月饼,虽然有了附加条件,可那又怎么能挡住我们对月饼的渴望呢?为了争到去买月饼的优先权,我和弟弟互不相让,盯着自己眼前的山丘,拼命地敲打着,想象着月饼的美味,越干越有劲。
可是直到太阳垂下去,月亮爬上来时,眼前的葵花还是没有打完。我想月饼一定泡汤了,越干越泄劲。
父亲看了看月亮说:“再坚持一会儿就打完了,打完了一定给你们买月饼。我们都要说话算数。”
葵花打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我已经累得不行了,连去小卖店买月饼那荣光的事情也不愿去做了。弟弟也没了兴致。我们连衣服都懒得脱就躺在炕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和弟弟的枕边各放着一斤月饼,那是父亲半夜里敲开了小卖店的门买回来的。
那是记忆里多么深刻的一个中秋节啊!
过年,让我欢喜让我忧
说实话,每每过年我都是很为难的。老公是家里的独子,我也是父母唯一的女儿,每到要过年的时候,婆婆就开始热火朝天地张罗,老早就把话儿捎给她的儿子,告诉他年货都已经办齐了,就等着我们一家三口回来过年了。其实我知道婆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在提醒她的儿子,你务必要回到我这里过年。
我的母亲也一遍一遍地把电话打来,她问得总是小心翼翼,说她准备了很多好吃的,我要是年前回去,她就准备把冻货早早地化开;我要是正月里回去,她就留着年后再吃。其实母亲的意思也很明了,就是在问我回不回去过年。捎带还会让我觉得她生了个女儿多少是不划算的,对于过年回家这个问题上就显出了底气不足。
不管怎么说,我都很无奈,因为两头都是妈。
今年过年,选择去婆婆家,母亲是有些失落的。但她还是表现得很大度地说,正月初三就通车了,初三能回来就好。这话儿听起来是安慰我,实则是安慰她自己,最根本的含义还是母亲很着急,觉得初三到底还是比大年三十远了三天;初三日再怎么好也比不过年夜饭一家人一起团团圆圆。母亲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很难受,觉得我们农村有一句谚语说得是很正确的,十个桃花女,不如一个跛脚儿。至少,儿子可以守在父母的身边;至少,中国的传统习俗还是偏爱儿子多一些;至少,随夫回家过年就显得天经地义一些。
不管怎么说,婆婆是很开心的。婆婆在腊月二十七那天蒸馒头,婆婆蒸的大馒头是很诱人的,白白胖胖开着口笑。婆婆的口头语是,不吃馒头争口气。过年蒸馒头意味着日子一年更比一年好,有蒸蒸日上之说。我和爱人自然要随着婆婆忙前忙后,为了陪老人过一个开心快乐的年,我不得不把思念母亲的心情偷偷掩藏起来,偶尔跑进卫生间里,给母亲打个电话,怕母亲孤独,怕她在大过年里闹情绪。还好,母亲是通情达理的,她在电话里很温和地劝我说,不要惹婆婆不高兴,过年意味着新的开始,过年不高兴就会一年不顺当,所以要让婆婆开心,自己也开心。知道女儿是个孝顺的媳妇,她也会很开心的。
年夜饭,婆婆将丰富的家宴摆上餐桌。欢聚一堂的过程就是爱人和公公以及已经会捣乱的儿子频频举杯,他们和春晚的歌舞一起欢笑。我看见婆婆一脸的幸福。他们都幸福了,我也幸福。只是我惦念母亲,两个人的年怎么过?我连电话也不敢打。
初一一大早,在电话里给母亲拜年。
吃过初一的饺子,和爱人一起去爱人的亲戚家拜年。
初二一早,继续拜见爱人的亲朋好友。初二下午,婆婆有些伤感了,因为初三我们要走了。这个时候,我不用给母亲打电话就已经猜到她那头开始热火朝天地忙活开了。
初二的夜里,我一夜未眠。婆婆也辗转反侧。
可怜天下父母心。
初三一大早终于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到了家,看到母亲印在夕阳的余晖里,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有泪水溢出来,过年,让我欢喜让我忧!
老夫老妻
父亲很少亲自给我打电话,每次都是母亲打,父亲守在一旁听着。偶然一次,我的电话响了,接起来却是父亲的声音,让我很意外。
父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你妈病了,老说胃疼,你给你妈打个电话,让她去城里查查。”父亲冷不丁地关心起母亲的病,着实吓我一跳。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经常吵架,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我看来他们的拌嘴既无意义,又无价值。可是他们每次都吵得脸红脖子粗,关键时刻还要闹分居,几天几夜不说话。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嫁给你这么个没疼没热的男人!”那时候,我最担心的是,有一天两个人吵到分道扬镳,我就成了要么缺爹要么少妈的孩子。
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我的家还在,他们的婚姻还在。我问过母亲一次:“你们吵了一辈子,不记恨对方吗?”母亲却近似哲理般地对我说:“不吵架不是真夫妻。吵架其实也是一个彼此了解的过程。有些误会或者不满意就是通过吵架解决的。吵架就是我们的沟通方式,不像你们有文化的人,什么事都摆摆道理,要么憋在心里,日子久了,心里的结系死了,婚姻也到头了。我和你爸吵了一辈子,那是因为你爸是我最在乎的人,如果是一个根本没有住在你心里的人,你哪有什么兴致去在意他的对和错?”我听着母亲的话笑了,觉得她的解释强词夺理,不合逻辑。她却又告诉我:“少时夫妻老来伴。你远在外地,一年回不来几趟,我身体不好,有个头疼脑热端水喂药,全靠你爸照顾。你爸比我还要大几岁,头发也白了,老了老了倒伺候起我来了。他担心我的身体,嚷嚷着要我做全身体检他才放心。”
我用电话把母亲约来做检查的时候,父亲也是一天几个电话,问母亲的病严不严重,还在电话里安慰母亲,不要急着回去,家里的一切他都能做好。母亲临走的时候,我挽留她多住几天,她说什么也不肯:“你爸一辈子都没做过饭,我一走他就凉一口热一口瞎对付。你爸惦记我,我也心疼他,老喽,我们还要相依为命呢!”
娘的菠菜
在我们农村老家,过端午节的时候,好像没几个人舍得花钱买粽子吃。我小的时候,只听说过粽子,从来不知道粽子的味道。等我知道了粽子的味道的时候,也知道了那只不过是五月节里的一种形式,转眼就成了过往云烟。而真正在心里打下烙印的却是我家乡的独特的五月节,我们家乡的人都叫端午节为五月节。
五月节,相当于一个小年了。孩子们都盼。大人也盼。最好谁家能把肥猪杀了,好去称上一斤二斤的肉,包顿饺子。这样的时候不多,但大人不会让孩子们白盼,把一个月以前就开始积攒起来的鸡蛋都用小筐挎回来,数出一定数量来。想怎么吃?今天当娘的肯定都听孩子的。
我小的时候,总是要煮着吃。煮着吃,风光,可以用手拿着,站到大街上去,向别人家的孩子显摆,这个五月节我们家是有鸡蛋吃的。娘是懂孩儿的心思的,但也不忘了在早晨的菠菜白面疙瘩汤里再给我们打上一个荷包蛋。荷包蛋是诱人的,躺在让人垂涎的翡翠白玉汤里,看着就让人心动。
娘的菠菜种得好,娘种的菠菜是专门为了等这五月节的。五月节一来,娘的菠菜就碧绿碧绿的,招来了满村人的眼睛。娘冲着人说,过节了,来割一缕菠菜回去!娘说:“我园子里的菠菜好了,五月节早晨放汤打荷包蛋啊!”
所以五月节那天,半个村子都飘着娘的菠菜香。那时的娘,脸上挤满了笑容,皱纹里都是幸福。娘说,种菠菜就是种快乐。
娘之所以这样说,是有原因的。我们的村子那时候只有两眼井,东头一眼,西头一眼,西头这眼就在我家的院子里。西头的村民都来我家担水喝,没水,就什么也种不成。娘守着井,娘说,守着井就是占了大便宜了,所以这便宜不能就这么白白地占了,春天的青菜多金贵啊!五月节能喝上一碗菠菜汤是多眼人的事情啊!所以娘就早早地种菠菜,一遍一遍地翻地,一遍一遍地浇水。直到那喜人的绿色长出让人垂涎的模样来,五月节就来了,娘的快乐也就跟着来了。
如今村子里,家家都喝上了自来水,年迈的娘再不用喊“过节了,来割一缕菠菜回去!”可是五月节还在,娘的快乐还在,因为总会有人对她说:“哦,又到五月节了,老嫂子,想当年你的菠菜可真是香啊,再也吃不出当年那个味……那个纯哦……”
母亲的鞋样儿
有一首歌里有这样一句唱词:“最爱穿的鞋是妈妈纳的千层底儿。”每每听到这首歌,我就想起小时候母亲做鞋的情景。
小时候穿的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起早贪黑赶制的。冬做单,夏做棉。我和弟弟小时候很淘气,走起路来不老实,常常不是穿露了鞋底,就是磨破了鞋帮,所以母亲要给我们做很多双鞋换着穿,难得空闲。
那时候做鞋用鞋样子,母亲常常跑去和我们年龄相仿的同伴家里,找好看的鞋样子,用牛皮纸“替”回来,板板整整地夹在一个大账本里。大账本是母亲从当大队书记的姑父那里要来的,用过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可惜,母亲一个也不认识。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呢?母亲不关心这些,母亲喜欢这个大账本,是因为它厚墩墩的、沉甸甸的,可以把她“替”回来的鞋样子一张一张地夹进去,这样就不会弄丢,也不会弄坏。
有一次淘气,翻出母亲的大账本拿出来画画,把鞋样子弄得满炕都是,杂乱无章。被母亲看见了,她当即愣住了,继而愤怒地打了我。然后我哭着看母亲坐在炕上捡起一张一张鞋样子,仔细地比对着。有鞋帮模样的,有鞋底模样的,一双鞋样放在一摞。母亲摆弄了好半天,终于把一炕凌乱的鞋样子又夹回了大账本。我看见她弄好鞋样子之后,开心地笑了一下。
挨打以后,再也没碰过母亲的大账本,它被放在了最高处,一个顶到屋顶的立柜上。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那么多鞋样子,母亲是怎么记住谁是谁的,又不至于弄混呢?因为母亲不认识字,她是怎么标记的呢?
28岁那年我结婚以后,领着爱人回家,爱人说要去草原上走一走。母亲看了看爱人的皮鞋说,去草原穿这个不合适,一定要为爱人做一双布鞋穿。爱人好奇,母亲做鞋他就在一旁看着,看到母亲放在身旁的大账本,他无意中翻了起来,翻着翻着就问:“妈,这鞋样子上面怎么画了这么多小人儿啊?”
母亲笑了,拿过鞋样子一张一张地指点着说:“这个画着老头的,就是你爸的;这个画着小男孩的,就是你弟弟的,这个画着梳小辫的小丫头的,就是小华的(我的);小人儿旁边画着一朵花的,就是单鞋的鞋样子;画着……”我看着母亲面带微笑的脸庞,鬓角斑白,突然时空飞越,把我带回了母亲年轻的时候就着灯光为我们赶纳鞋底的岁月里。
穿千层底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母亲的爱还是那么浓,记忆还是那么深刻……
人生要及时行孝
那天很冷很冷,我去外地看望一个朋友,恰巧朋友的父亲旧病复发了,帕金森。疾病使老人哆哆嗦嗦抖个不停,偶尔情绪波动,眼前常常呈现幻觉。
我去的那天,朋友说老人在半夜里抡着拐杖打碎了靠窗的一棵发财树,因为老人看见有一个人老是躲在树后面冲着他指指点点,于是老人愤怒了。
面对总是把家里搞得一片狼藉的父亲,朋友一笑了之,尽管生活因为病患的父亲而变得一团糟。
我目睹了老人病情的发作,他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走来走去,拿着手电筒乱照一气,口齿不清地说要把屋子里藏着的人统统赶走。朋友怎么拉也拉不住,却像哄小孩那样对他父亲说:“屋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你的儿子!你要乖乖地听话,不听话就要给你打针,不听话我再也不喜欢你了,我就天天加班,那样可没人和你玩了(老人最怕朋友加班,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老人咆哮着挣脱掉,推倒了自己的儿子,朋友的头磕破了,我帮他简单地处理了伤口,随即他边给老父亲倒水喂药边说:“幸亏摔倒的不是你,老胳膊老腿的不容易好。”他还熟练地给老人扎上了吊针。他自嘲地说:“我都快成医生了,医生护士一把兼。”
朋友说,他的母亲在很早很早就去世了,走的那年不过刚刚58岁而已。那时候家里很穷很穷,母亲是积劳成疾,又没钱医治,郁郁而终的。他总说,母亲的早逝是他一生的遗憾。母亲临去世之前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的父亲,用尽余力挤出一句话:“我走了,你可怎么办?”那一刻,朋友抓着他母亲的手,泪流满面:“妈,我一定会让父亲幸福的!”这是一句承诺!朋友牢牢地记着它。
岁月一眨眼,父亲就老了。
岁月一无情,父亲就病了。
朋友一边忙于工作,一边带着父亲四处求医,奔走于各地各大医院之间。医生说,最多活过两三年。朋友为此沉痛地哭过,因为生活条件刚刚好起来的他要把再也无法孝敬给母亲的爱全部倾洒在父亲的身上时,父亲的生命竟然只剩下两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