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3)
在梳洗室里,佐爱手脚麻利地帮娜娜穿上晨衣。娜娜咬牙切齿说着粗话咒骂男人,以发泄她所遇到的麻烦。佐爱听了以后很难过,发现太太还不能摆脱过去生活的影响而变得有教养一些。她鼓起勇气恳求太太不要再骂了。
“呸!”娜娜粗鲁地回答,“他们都是下流胚,他们就爱听脏话。”
不过,她还是摆出她所说的公主的模样,向客厅走去。佐爱却拦住她,由她亲自把侯爵和伯爵请进梳妆室,会更适合得体一些。
“两位先生,”娜娜说道,装出彬彬有礼的样子,“让你们久等了,十分抱歉。”
两个男人鞠了一躬,坐下了。窗上挂着珠罗纱的帘子,把房间遮得光线不明不暗。这间梳妆室是整个单元最漂亮的一个房间,张挂着浅色的帷幔,有一张宽大的大理石梳妆台,一面细木镶嵌的活动穿衣镜,一张躺椅,几张蓝缎扶手。梳妆台上摆满一束束鲜花和一个个花篮,有玫瑰、丁香、风信子,堆得像一座花山,散发出浓烈刺鼻的香气。房里空气潮湿,从洗脸盆里蒸发出来的淡淡的气味中,不时飘来更刺鼻的香气——那是干在杯底的几茎藿香发出来的。娜娜蜷缩着身子,拉紧松开的晨衣。她皮肤尚未抹干,笑吟吟裹在网眼花边里,仿佛正在梳妆不期有人闯入,一副受惊的神态。
“夫人,”米法伯爵神色庄重,说着,“请原谅我们坚持要见您……我们是为了募捐而来的……先生和我都是本区济贫所的委员。”
德?舒阿尔侯爵连忙殷勤地加上一句:
“得悉一位伟大的艺术家住在这幢房子里,我们便不揣冒昧,以特别的方式向她提出我们所的贫民的恳求……天才是不会没有爱心的。”
娜娜假意谦逊。她轻轻颔首,脑子却在飞快地忖度,一定是老的那个把另外一个拉了来。他的眼睛多淫邪,色迷迷的。可另外那一个也不能不防,瞧他的太阳穴,古里古怪地鼓起来。他可能一个人来这儿的。对了,一定是看门人把她的名字说了出来,于是他们便各怀鬼胎,互相撺掇着来了。
“当然,先生们,你们上来找我,自然有你们的道理。”她说,装出快活的样子。
铃声使她悚然一震,又来了一个,而佐爱总是去开门!娜娜接着说:
“鄙人能够施舍,实在荣幸之至。”
说实话,她也被他们恭维得飘飘然了。
“啊!夫人,”侯爵又说,“您不知道,他们有多悲惨哟!我们区有三千多穷人,而这个区还是最富的地区之一呢。您简直无法想象他们贫穷到什么地步:孩子们没有面包吃,妇女们生病,无人救助,被冻得濒于死亡……”
“可怜的人哪!”娜娜喊道,心中充满同情。
她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不禁泪珠莹莹。她下意识地身子前倾,再无心做作,晨衣松开了,露出了脖子,膝盖合拢,薄薄的衣料下映出她滚圆丰满的屁股。侯爵死灰色的两颊泛起微红,米法伯爵正要开口说什么,这会儿也双睑低垂。这屋子太热,像温室般的闷热,没有一丝风,玫瑰花枯萎了,杯底的藿香升起醉人的芬芳。
“遇到这种情况,真希望自己是个富人。”娜娜说,“不过,不管怎么说,各人尽力而为吧……先生们,我是说真的,如果我早知道……”
她一时冲动,几乎要说蠢话,幸而她及时煞住。她觉得狼狈,因为记不起脱裙袍的时候,那五十个法郎放到哪儿去了。她终于记起来了,一定是放在梳妆台的一角,压在一个翻倒的蜡瓶底下。她刚站起来,门铃又响了,响了好长时间。好呀,又来了一个!他们还有完没完啊?伯爵和侯爵也站了起来,侯爵的耳朵动了动向着大门竖起:显然,他熟悉这种门铃声。米法望着他,然后,两人都把目光避开了,他们觉得窘迫,但立刻就冷静下来。这两个人,一个结实魁梧,头发浓密;另一个瘦肩耸起,稀疏的一圈白发垂至肩上。
“说真的,”娜娜说,她拿出十个大银币,对这么一点点钱,简直要笑了,“先生们,有劳了……这是送给穷人的……”
她的唇边露出了那个迷人的笑涡。她是那么天真善良,神色自然。张开的巴掌放着一叠银元,她向两个男人伸出手去,似乎说:“来呀,谁来拿它?”伯爵动作敏捷,他拿了,但还留下一枚银币在她的掌心里,要拿就会触及她的肌肤,那温热柔软的皮肤使他打了一个寒战。娜娜很开心,一直笑着。
“先生们,我就这么些钱,我希望下次能多给些。”
他们再找不到借口逗留了,行了礼,向门口走去。他们正要迈出门槛,铃声又响了,侯爵掩不住微笑,伯爵的脸上则掠过一片乌云,脸皮绷得更紧了。娜娜有意拖延片刻,好让佐爱再找个地方。她不想客人们在这里相遇。只是,这一回,她们家可能人满为患了。当她瞥见客厅没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难道佐爱把他们塞进柜子里去了。
“再见,先生们。”她说,在客厅门口止了步。
她的媚笑,她的清澈的目光把他们噤住了。米法伯爵虽然阅历丰富,也不免神魂失据。他需要透一透新鲜空气,梳妆室使他目眩头晕,花香和女人香使他窒息。侯爵躲在他背后,确信伯爵看不见他,便大着胆子冲娜娜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送一个眼波。
娜娜回到梳妆室,佐爱拿着信件和名片在等她,她笑得更欢,并嚷叫起来:
“这两个混蛋,他们扒走了我五十法郎!”
她一点也没生气,她只是觉得滑稽可笑,男人们竟从她手中拿走了钱。总之,他们是猪猡,她现在身无分文了。看见信件和名片,怒气又冒了上来。信件犹可恕,都是先生们写来的,昨夜他们给她鼓掌,今天向她求爱来了。至于登门求见的客人们,他们很该滚蛋了。
佐爱把他们往各室乱填;她还提示说,这屋子有个最大的优点,每个房间都通走廊。不像布朗斯太太家,要经过客厅才能出去,给布朗斯太太带来许多不便。
“你给我把他们统统打发走。”娜娜任性地说,“先赶走黑炭头。”
“太太,这个人嘛,我早就把他打发走了。”佐爱呲牙一笑,“他只不过想对太太说一声,今晚他不能来了。”
谢天谢谢地,不来了!她多走运,娜娜拍起手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似乎从可憎的苦刑中释放出来。
她第一个念头就是达格内,这个可怜的猫咪咪,她刚才还通知他星期四才能来呢!快快叫马卢瓦尔太太再写信去!但佐爱说,她像往常一样,悄悄地溜走了。娜娜口里说要派人去找他,可话一出口,她又犹豫了。她实在太累了,能一整夜的安然入梦,真是难得的享受!这念头占了上风,这回她可以清清静静过一宿了。
“今晚我从剧院回来就睡觉。”她贪婪地嘀咕道,“明天中午之前别叫醒我。”
然后,她提高嗓门:
“嗬!现在替我把其他的客人统统赶下楼去吧!”
佐爱站着不动。她不敢直截了当劝谏太太,只是当太太又要任性妄为时,她只能设法使太太借鉴她的人生经验,权衡得失。
“斯蒂涅先生你也要赶走?”她冷冷地问道。
“当然,”娜娜答道,“第一个要赶的就是他。”
佐爱仍站着不动。她要给女主人一点时间考虑清楚。太太从劲敌萝丝?米侬手里把这么富有的在所有剧院里都很著名的先生抢过来,难道不引为自豪吗?”
“快点去,我亲爱的,”娜娜又说。她完全理解佐爱的良苦用心,“告诉他,他令我讨厌。”
突然她又改变了主意,明天她也许用得着他呢。于是,她淘气地笑着,眨眨眼,像个孩子似的做个手势,大声说:
“总而言之,即使我想要他,最简捷的办法也还是把他踢出门去。”
佐爱显得十分惊愕。她瞪着太太,突然涌起敬佩之情,于是她毫不迟疑的把斯蒂涅赶走了。
娜娜捺住性子等了几分钟,好让佐爱打扫地板。她可没想到男人们会来一个大包围!娜娜探头看看客厅,里面是空的,饭厅也是空的。她放心了。再一个个房间察看,当她推开一个小房间的门,蓦然发现里面有一个少年,他安静地坐在一只箱子上面,一声不哼,膝盖上放着一大束花。
“啊!我的天!”她喊起来,“这里面还有一个!”
小青年一见她,便从箱子上跳下来,脸红得像丽春花,他把花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的摆弄着,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来。他的年轻,他的窘态,他捧着花的忸怩,这些都使娜娜动了怜惜之心,她呵呵大笑起来。怎么,连孩子也来了?现在,乳臭未退的男人也上她家来了?她亲亲热热地像母亲哄孩子似地,拍拍大腿,戏谑地问道:
“你想找我给你揩鼻涕吗?娃娃?”
“是的。”小青年嗫嚅地说。
她听了这句话,更乐了。他今年十七岁,名叫乔治?于贡。昨晚他在游艺剧院,现在特意拜访她。
“这些花是给我的吗?”
“是的。”
“那就拿过来呀,傻瓜!”
可是,就在她接花的时候,他突然扑过来吻她的手,那股贪婪的狂热劲儿正是他那个情窦初开的年龄所特有的。为了叫他松手,她打了他一下。这个小青年踉踉跄跄地,连门也找不着了。
娜娜回到梳妆室,弗朗西斯就来给她梳头了。她要到晚上才穿衣打扮。她坐在镜子前面,低着头,由理发师灵巧的双手在头上摆弄。她默不作声,陷入沉思。佐爱进来,说:
“太太,有个客人不肯走呢。”
“那好呀,让他呆着吧。”她平静地说。
“如果那样,以后会不断有人上门的。”
“哼!叫他们等着去吧,等到肚饿了,看他们走不走。”
她已经改变主意了。把男人们撂在那儿干等,她才高兴呢。她突然冒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不由得乐了。她从弗朗西斯的手底下溜出来,亲自把门插了起来。现在,让他们挤得满满的,他们要来多少人都得挤在一起了,他们总还不敢钻墙过来吧。佐爱可以从通厨房的小门进去。这时,门铃响得更猛了,每隔五分钟就响一次,又尖又响,很有规律,就像运转准确的机器,娜娜数着铃声,作为消遣。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咦,我的糖杏仁呢?”
弗朗西斯也忘了糖杏仁。他从外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袋子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娜娜,俨若上流社会的绅士赠送礼品给女友的模样。可是,每逢结账,他从没忘记把买糖杏仁的开销记上。娜娜把纸袋放在膝上,开始咬嚼起来,脑袋随着理发师的推动转来转去。
沉默了一会儿,她喃喃道:“真见鬼,一来又是一大群。”
门铃接连响了三次,一下紧接一下。有些铃声较有分寸,像初次表白爱情,带点畏怯;有些则大胆鲁莽,按得铃声大震;有些铃声非常急促,迅猛的激荡波足惊四邻。正如佐爱所说,这是真正的钟乐齐鸣,震动了整个街区。波尔德那夫这个促狭鬼一定是把娜娜的地址告诉了许多男人。这简直是所有看过戏的观众都来了。
“对了,弗朗西斯,你有五个路易吗?”
他往后一退,他仔细打量她的头发,然后不慌不忙地说:
“五个路易?这要看什么情况了。”
“啊!你知道,如果你需要担保……”
她没把话说完,只是慷慨地指指隔壁的几个房间。于是弗朗西斯就借给她五个路易。佐爱乘梳头间歇这一刻,进来给太太化妆。她急着要伺候太太更衣了,理发师却还等着要最后再梳理一下头发。但铃声不断地响,干扰了佐爱的活儿,太太的衣带只系了一半,鞋只穿了一只。佐爱虽然是干活老手,这下子也弄得晕头转向。她把男人们安排在每个所有能利用上的地方,不得不让三四个人安置在一处,这是违反她的惯例的。如果他们互相吞噬,那是自作自受,那倒可以腾出地方来呢!娜娜把门闩上,躲在里面暗暗好笑,说是听见了他们发喘,他们的样子一定是有趣得很,个个伸出舌头,就像一群狗围成一圈席地而坐。这是她昨夜演出成功的继续,这群猎狗跟着她的足迹到这儿来了。
“但愿他们别打破我的东西。”她喃喃道。
男人们呼出的热气从门缝里钻进来,她开始不安起来,佐爱领着拉博德特进来,娜娜如遇救星似的大叫一声。他特来告知已为她在治安裁判所结了账一事。她顾不得细听,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吃饭……然后你陪我去剧院,我九点半钟才登台。”
这个拉博德特,他来得真是时候!他从来不要求什么,是女人们真正的朋友,经常为她们解决一些小问题。刚才经过客厅时,他就替她打发了几个债主。再说,那些老实人也不是来付债的,恰恰相反,他们坐着不走,是为了向太太祝贺,并给她提供新的服务。
“走吧,走吧。”娜娜已经穿好衣服,说道。
这时,佐爱走了进来,一个劲儿地嚷:
“太太,我再也不开门了……楼梯上排起了队。”
楼梯上排成长龙!弗朗西斯这个一向装出英国式冷漠的人,这时一面整理梳子,一面也为之忍俊不禁。娜娜挽起拉博德特的胳膊,把他推向厨房。她逃出来了,摆脱掉这一群男人,她真开心,终于可以一个人自由活动,用不着担心遇到麻烦了。
“你还得再送回家,”当他们俩走下佣人出入的楼梯时,她说,“这样,我就安全了……你想想,我想好生睡一整夜,一整夜都属于我。亲爱的,我现在渴望的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