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饭后甜食吃了很长时间。佐爱没撤去盘碟就把咖啡端上来。这几位太太只把盘碟推开去便喝咖啡了。大家的话题总离不开昨夜的盛况。娜娜卷了烟抽着,一面仰靠在椅子上摇晃着身子。佐爱靠在碗橱边稍作休憩,大家要她讲讲身世。她说她是贝西人,母亲以接生为业,生意不佳。她自己先是在牙医家干活,以后又去帮一个保险公司的代理人,但是这两家她都觉得不称心。然后,她不无自负地一一说出她做女仆所伺候过的太太的名字。佐爱提到这些女人,认为是因为雇用了她才有好运气的,否则一个个都要闹笑话。比方说,布朗斯太太有一次正和奥克塔夫先生偷情,老家伙忽然回来了。你猜怎么着?她假装晕倒在客厅里,老家伙吓了一跳,慌忙跑去厨房给她找一杯水,于是那汉子便乘机溜了。
“她真好,真的。”娜娜津津有味地听着,不禁赞叹道。
列拉太太跟着说:“我嘛,我可是饱经风霜喽……”
她凑到马卢瓦尔太太身旁,也把一些心里话说了出来。两个太太把糖块浸浸白酒,然后放到嘴里去。马卢瓦尔太太习惯听别人的秘密,关于自己的事情则讳莫如深。人家说她的经济来源很神秘,便是她独自住的房间,也从来没有人能进去。
忽然,娜娜生气了。
“姑妈,别动那些刀子,你知道,那是会叫我触霉头的!”
列拉太太刚才不经意地把桌子上的两把刀子交叉,摆成了十字架的形状。娜娜并不承认自己迷信。所以,如果打翻了盐瓶她不在乎,她也不忌讳礼拜五,可是刀子却就非同小可了,那可犯了她的大忌,因为从来都是很灵验的。她打了一个呵欠,万分无奈地说:
“已经两点钟了,我该出门了,真讨厌!”
两个老妇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三个女人摇摇头,没说什么。是的,人难免有不顺心的时候。娜娜又把椅子往后斜靠下去,再点起一支香烟。另外几个紧抿嘴唇,识趣地一言不发。
“我们玩一会儿牌,等着你回来。”马卢瓦尔太太打破沉默,“这位太太会打百分吗?”
列拉太太当然会,而且很精。佐爱已经出去了。她们撩起桌布盖住脏碟子,往前推了推,马卢瓦尔太太正要取出食柜抽屉里的纸牌,娜娜说,如果她能替她写一封信,那是很感谢的。娜娜讨厌写信,而且她会写错字。可是马卢瓦尔太太却很擅长写情意绵绵的信。她到房里找来信笺,桌上胡乱放着一瓶廉价墨水,一支生锈的羽毛笔,信是写给达格内的。马卢瓦尔太太用一手漂亮的斜体字写道:“我亲爱的小男人,”底下就是通知他明天不要来了,因为不方便来,接着加上一句:“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或近在咫尺,我的心每时每刻都与你同在。”
“在结尾写上‘一千遍地吻你’。”她轻声说。
列拉太太对她写的每一句话都点头赞赏,眼里放光,她对人家谈情说爱的事情饶有兴味,她有一种冲动,也想加进几句去。她露出一副含情脉脉的神色,柔声说:
“一千遍地吻你的美丽的眼睛。”
“妙极了!‘一千遍地吻你的美丽的眼睛’。”娜娜重复说。两个老太婆很是欣然自得。娜娜按铃叫来佐爱,吩咐她把信送下去找个听差送去。佐爱正和剧院的听差谈话,那人是给娜娜送赠券和排演日程的。娜娜叫把那人带进来,叮嘱他回剧院时,顺便把这封信送给达格内。然后她又问了他一些话。“啊!是的,波尔德那夫可高兴啦,观众已经预订下八天的票啦,太太你不知道,从今早起,多少人在打听你的住址!”听差走后,娜娜说,她出去至多半个钟头,如果有人来找,佐爱招呼他们等着。话未说完,门铃响了,来人是债主,马车老板。他坐在前厅的长椅上不走,那人那天空闲无事,准备就这么泡着。
“鼓起劲头来!”娜娜喃喃自语,任困倦不断袭来。她打着呵欠,又伸懒腰,满脸的无奈,“现在我可得走了。”
然而,她仍然磨蹭着,看着姑妈打牌,姑妈欢声宣称她拿到了四张“爱司”一百分。娜娜手托下巴,全神贯注的看牌。钟敲三点时,她惊跳起来。
“妈的!”她粗鲁地喊道。
马卢瓦尔太太正在算她的纸牌。她温和地劝娜娜:“亲爱的,你最好马上跑一趟,把事情办完吧。”
“快点去吧,”列拉太太一边洗牌一边说,“如果你四点钟之前拿钱回来,我还可以赶上四点半的火车。”
“啊!可不能再托延时间了。”她低声说。
佐爱用十分钟的时间帮她穿好裙袍,戴上帽子。打扮得好不好也无所谓。她正要下楼,铃声又响了。这次来的是卖煤的,好极了,他可以和马车老板作伴了,这样两个人都不会寂莫了。她怕被绊住,便绕道从后梯走了,她常常如此,只要撩起裙子就行了。
“一个女人只要是好母亲,她的过错就全都可以原谅。”马卢瓦尔像在说格言。屋子里只有她们两个老太婆。
“我得了八十分了,四个国王。”列拉太太说,她已入了迷。
于是两人沉湎在没有终了的牌局中
餐桌还没撤去食具,饭菜残存的气味和香烟的烟雾混杂在一起,屋里弥漫了蒸汽般的浊雾。这两个妇人又把方糖蘸着白酒送到嘴里,她俩边嚼边玩,过了二十分钟,第三次铃声又响了。佐爱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像老熟人似的把她俩推着走。
“喂,又有人按门铃了……你们不能呆在这里。如果客人不断上门,我需要所有房间招待他们……去吧,去!去!”
马卢瓦尔太太还想打完这一局牌,但佐爱似乎要跳到牌上来,她决定保留牌局,原封不动地移到别处去,列拉太太则把那瓶酒、杯子和糖搬过去。两个女人奔入厨房,在一张桌子的一头坐下来,也不管桌上堆放了几块待干的桌布和盛满洗碗水的水盆。
“我刚才说了,我有三百四十分……轮到你了。”
“我出‘红桃’。”
佐爱回来,看见她俩仍兴致勃勃地打牌。沉默了一会儿,列拉太太洗牌。马卢瓦尔太太问:
“是谁来了?”
“唔,没什么人,”佐爱淡淡地回答,“一个小青年……我原想撵走他,但他长得那么俊俏,嘴边还没长毛呢,蓝蓝的眼睛,女孩子似的脸蛋,我就让他在那儿等了……他死攥着一大束鲜花总也不肯放下来……真该扇他几个耳光,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他大概还在中学念书呢!”
列拉太太找来长颈水瓶,往酒杯里兑进水,方糖吃多了渴得很。佐爱咕哝道,她也要喝一杯,她的嘴苦得像胆汁一样。
“那么,你把他安置在……”马卢瓦尔太太又问。
“哼,就在最里面的那个小间里,没有家具的那间……里面只有太太的一口皮箱和一张桌子,我一般把粗人安排在那儿。”
她往搀水的酒里使劲加糖。铃声又响起,吓了她一跳。他娘的!难道就不让她消消停停的喝点儿了?如果现在就开始铃声不断,那还了得!不过,她还是跑去开门。回来时她见马卢瓦尔太太用目光询问她,便说:
“没什么,一只花篮。”
三个女人彼此点点头表示祝福,喝起酒来。佐爱终于撤去餐具并放到洗碗槽里。门铃又紧接着响了二次。这不算什么,佐爱两次回来,重复她那句带着轻蔑的话:
“没什么,一只花篮。”
两个女人已打完一局,准备打下一局了,趁在牌局之间的空隙,听佐爱描述坐在前厅的债主看见花蓝送来时的神气,都笑了起来。太太回来会发现连梳妆台上都摆满了花。可惜花这么贵,却换不出十个苏来,这些钱就这样白白浪费了。
“我呀,”马卢瓦尔太太说,“要是巴黎的男人们把每天送花给女人的钱都送给我,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相信你的话,你是不难满足的。”列拉太太嘀咕道,“你只要有买针线的钱就够了。……亲爱的,我摸了四个‘王后’,六十分。”
四点差十分了,佐爱很惊奇,不明白太太为什么在外面逗留那么长的时间。平时,太太不得已,非得下午出去的话,她总是草草敷衍了事便回来的。马卢瓦尔太太却认为,人不可能总是随心所欲的。列拉太太也说,生活中难免遇到麻烦事,最好的办法是耐心等待。她的侄女儿姗姗迟归,那一定有事耽搁了,对不?再说,在这儿呆着,一点也不难受,厨房里挺舒服的。列拉太太手里已经没有“红桃”了,就掷出一张“方块”。
门铃又响了。佐爱回来时,激动得红涨两颊。
“我亲爱的,这回是那个胖子斯蒂涅!”她手扶门框,把声音放低了说,“我请他到小客厅里啦。”
列拉太太并不认识这些人,于是马卢瓦尔太太便给她谈这位银行家。他是不是要抛弃萝丝?米侬了?佐爱点点头,她知道一些真相。可是,她又要去开门了。
“真倒霉!”她回来时嘀咕道,“黑炭头来了!我再三跟他说,太太出门了,他不听,径直跑进了卧室……我们原定让他今晚来的。”
四点一刻了,娜娜还不见回来。她会干什么呢?她可真糊涂啊。又送来两束花。佐爱腻烦了,她看了看是否还有咖啡剩下。是的,这两位太太准把咖啡喝光了,可以提神嘛。她们蜷缩在椅子里,由于一直反复地用同一个动作玩牌,已经困得昏昏欲睡了。钟敲四点半了。太太肯定出了什么事,她们低声地猜度起来。
突然,马卢瓦尔太太高兴得忘乎所以,大声嚷:
“我得了五百分!……王牌大顺子!”
“别嚷嚷!”佐爱生气地说,“让那些先生听见了好意思吗?”
于是大家静了下来,两个老妇人压低嗓门悄悄争论。这时,从佣人上下的楼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娜娜终于回来了。人没到,大家已听见她吁吁的喘息声。她进来时,满脸通红,举止粗鲁。裙带也许被扯断了,裙子拖着楼梯,边饰沾上了污水,那是从二楼流下来的脏物。二楼的女仆是个邋遢鬼。
“你可回来了!”列拉太太说,她紧抿双唇,还在为牌局失利而生气。“你让我们等了这么久,你自己倒是满得意的喽!”
“太太也真是的。”佐爱也在一旁说。
娜娜本来就一肚子委屈,她们的交相指摘更加如火上添油,使她十分恼火。
“嘘!太太,有客人在屋里。”佐爱说。
娜娜压低嗓门,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
“你们以为我很快活吗?那家伙缠个没完没了,我真想让你们去看一看……我都快气炸了,恨不得扇他几个耳光……回来时又找不到马车。幸亏路不远,我也管不了许多,便跑回来了。”
“钱拿到了吗?”姑妈问。
“哎!你问得才怪呢!”娜娜答。
她坐在靠炉子的一张椅子上,双腿都快累断了,没等缓过气来,就从胸衣里掏出一个信封,里面是四张一百法郎的钞票,信封撕了一个大裂口,可见她当时撕得很急。三个女人围着她,盯住信封目不转晴,信封的厚纸又脏又皱,抓在娜娜戴手套的小手里。“时间太晚了,列拉太太。有客人在候着你呢。”佐爱提醒娜娜。
娜娜的怒气又升了上来。客人就不能等吗,等她忙完了再说。姑妈伸手去拿钱。
“啊!不,不能全拿去,”娜娜说,“三百法郎付给奶妈,五十法郎给你做旅费和别的开销,剩下的五十法郎我留着。”
最大麻烦是找零钞。家里连十个法郎都没有。她们也没问马卢瓦尔太太,她身上从来只有搭车用的六个苏。她正无动于衷的听她们说话。佐爱走了出去,说看看她的箱子里有没有零钞;回来时拿来了一百苏一枚的辅币凑足一百法郎。她们在桌子的一头数钱。列拉太太马上走了,答应第二天把小路易领回来。
“你说屋里有客人?”娜娜问,她一直坐着歇息。
“是的,太太,有三个客人。”
她第一个提起银行家,娜娜撇撇嘴,这个斯蒂涅,难道昨天他扔给她一束花,就以为可以来烦她了吗?
“再说,”她表示不耐,“我腻透了,我不想见他,去跟他说,我还没回来。”
“太太还是想想吧,去见一见的好,”佐爱依然站着,低声劝说。看见女主人又要做蠢事,不由得又急又气。
然后她提到那个黑炭头,他在卧室里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娜娜听了更是恼怒,坚持不愿见客。她谁也不见!谁让她下午接上一个死皮赖脸的客人呢!
“全给我轰出去!我要和马卢瓦尔太太玩会儿纸牌!我宁愿打牌!”
铃声打断了她的话。真是倒霉透顶,又来一个讨厌的家伙!她不许佐爱去开门,估爱不听,走出去了。回来时,递给娜娜两张名片,用命令的口气说:“我已经告诉他们,太太马上出来……这两位先生现在在客厅里等着。”
娜娜怒气冲冲弹了起来,正想发作,但瞥见名片上印着的德?舒阿尔侯爵和米法?德?伯维尔伯爵的名字,她平静了下来。她默忖了一会。
“他们是什么人?”她终于开口问佐爱,“你认识他们吗?”
“我认得老的那个。”佐爱小心回答,不肯多说。
女主人仍用探询的目光盯住她,便又加上一句:
“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句话似乎使娜娜下了决心。她很不情愿地离开厨房。在这温暖的隐遁所,可以聊天,可以尽情地吸着残火上煨着的咖啡香气。她把马卢瓦尔太太撂在厨房里,这位太太正用纸牌占卜,她的帽子仍没脱下,只是为了舒服些,她解开了帽带,带子垂在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