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3)
她们全站了起来,远远地打量着伯爵夫人和伯爵。萨比娜一身纯白裙袍,镶着极美的英国花边,显得比以前年轻了,快活了,她洋洋自得于自己的美貌,脸上带着自我陶醉的微笑,与她并肩站着的米法,相形之下显得苍老多了,脸色有点发灰,不过他也微微带笑,神态安详、庄重。
“你们试想一下,他当初是多么严厉的一家之主,”尚特罗夫人又说道,“没有他的准许,休想添一件小家具!可是,曾几何时,现在是萨比娜主宰一切了,米法反而退为她的眷属了,你们记得吧,那时她怎么也不愿装修客厅,现在却把整幢房子全翻修了。”
她们忽然住了嘴,因为谢泽勒夫人正进来,后面跟着一群年轻的男士。她着了迷似的,啧啧赞叹着:
“啊!美极了!多精致呀!多高贵的品味呀!”
她向身后的年轻人喊道:
“你们说,不是吗?这些古老的大屋,只要一经修理,就特别漂亮,非一般可比……瞧,变得都认不出来啦,简直是十七世纪的豪华派头呀,萨比娜终于可以接待宾客啦。”
两个老太太又坐下来,压低声音,议论起这门令许多人惊诧的婚事。爱丝泰勒刚刚走过去,身穿玫瑰红丝绸裙袍,依然是从前那样苍白、扁平、沉默,一副处女的神气。她顺从地接受了达格内的求婚,不喜也不愠,还是那样冷冰冰,瘦削而苍白,就像冬夜里人们看见她往壁炉添柴的模样。为她而办的宴会,这灯光,鲜花,音乐,就一点也没能打动她的心弦。
“这个浮浪子弟真幸运,”杜?戎克娃夫人说,“什么出身?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留神,他来了。”尚特罗夫人低声说。
达格内一眼望见于贡夫人和她的两个儿子,连忙走上前去挽起她的胳膊,满脸是笑,显得分外亲切,似乎他这次的好运,亏她暗中相助似的。
“谢谢,”于贡夫人在壁炉边坐下来,说,“你看,这还是我坐过的老地方。”
“你认识他吗?”达格内刚走,杜?戎克娃夫人忙问于贡夫人。
“当然认识,一个可爱的小伙子。乔治很喜欢他……咳,他出身是个极高贵的门第呐。”
这位好心的老太太发觉周围的人对达格内不怀好感,于是替他辩护,说他的父亲当年很受路易?菲力浦王的赏识,当过省长,直至死在任上。他本人也许有点放荡,有人认为他是败家子。不过无论如何,他有个叔父是大财主,早晚会把财产全归他的。然而,夫人们都摇头,于贡夫人自己也有点发窘,只好再三赞扬他家的好名声。她感到疲乏,抱怨她那两只腿累得发痛,说她在利什留街那座房子住了一个多月了,要料理许多事情,忙个不停。她那慈详的笑容里掠过一丝忧郁的暗影。
“不管怎样,”尚特罗夫人说,“爱丝泰勒本来可以结一门更好的亲事。”
乐声骤然响起,四组跳舞即将开始,人们纷纷涌向客厅的两边,让出当中的地方来。漂亮的衣裙,混杂在男人深色的晚礼服中间,飘忽掠过,明晃晃的灯光把珠宝照得闪亮,白翎毛在颤动,百合花、玫瑰花争妍斗艳。天气已经很暖,女人们裸露双肩,从轻罗软缎的华服中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沉浸在欢快的乐曲声中。从敞开的门望去,客厅两侧的房间里坐着一排排女客,脸上含着倩笑,两眼闪着光辉,她们轻摇扇子,故作矜持。客人不断地到来,听差站在门口,朗声通报姓名。男客们慢慢移步,竭力为自己的女伴挪出地方;女人们挽着男伴的胳臂,目光探索着空座位。到处挤满了宾客,带钢圈的宽裙子互相碰得叮铛作响。在狭窄的角落,花边,裙结堵塞了通道。女人们似乎生来就惯于适应这种神摇目眩的拥挤场合,她们客气地容让,不慌不忙,依然保持优雅风度,彬彬有礼。那边花园里,喜欢离开窒闷的大客厅的一对对男女,沿着草地边,在威尼斯纱灯的玫瑰色光辉下,随着舞曲的节奏翩翩起舞,裙影飘忽,摇曳多姿。音乐穿过林间而来,显得轻柔而遥远。
斯特涅在酒菜台子前喝香槟酒时,遇见了富卡蒙和埃克托尔。
“这简直漂亮得过了头,”埃克托尔打量着镀金尖头杆支着的紫色帐篷说,“这叫你觉得是在一个艳俗的市集里……对吧?就是艳丽得俗气的市集!”
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装出嘲弄一切,不同世俗的模样,认为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认真对待的。
“可怜的旺德夫尔,要是还活着回到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的,”富卡蒙喃喃道,“还记得他过去在壁炉前烤火的那副无聊样子吧。真没想到呀,所以不该讪笑人家。”
“旺德夫尔,咳,不必提他吧,他是个失败者!”埃克托尔轻蔑地说道,“他以为自焚是惊世骇俗的壮举,其实是自欺欺人!现在根本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旺德夫尔已经一笔勾销啦,完蛋了,埋葬了!这杯酒祝下一个人的健康吧!”
斯特涅和他握手时,他又说:
“你们知道,娜娜刚才也来啦……啊!伙伴们,她这一进门可真端庄大方,与众不同。最先,她吻了伯爵夫人;当新郎新娘走过来时,她向他们祝福,又对达格内说:‘听着,保尔,如果你今后再去找别的女人,我可饶不了你……’什么!那场面你们没看到?嘿!棒极了!非常漂亮!”
两个人张着嘴听他说,最后,忍不住大笑起来。埃克托尔洋洋自得,觉得自己也棒极了。“你们不相信这是真的吗?喂,笨蛋,这桩婚事还是娜娜促成的呢。再说,她也算得上是米法家的成员呀。”
于贡兄弟走过来,菲力浦叫他别再说下去。于是,几个男人就闲谈起这桩婚事来。乔治对埃克托尔很生气,因为他不该编造故事。娜娜确是把一个旧情人介绍给米法做女婿。只是,要说她昨天晚上还和达格内睡觉,那可不是真事。富卡蒙耸了耸肩,说有谁知道娜娜什么时候跟什么人睡觉呢?这一句话可把乔治激恼了,他冲口答道:“我知道,先生,”弄得大家哈哈大笑。最后,大家同意斯特涅说的,这类事乱七八糟,谁也搞不清。
饮食帐篷里逐渐进来许多客人。他们让出地方,但仍聚在一处。埃克托尔涎着脸盯住女人看,就像在马比耶舞厅一样。他们在花园的一条小径尽头,意外地发现韦诺先生正在和达格内密谈,大家都很惊异,马上开起玩笑来。他一定是让达格内忏悔,教他怎样过新婚之夜的!之后,他们回到客厅的一个门口。客厅里,一对对男女正随着波尔卡舞曲,在四面站着的男人中间旋转,摇摆,微风从窗口吹进来,烛焰闪烁跳动着。长裙随着舞曲旋转,卷起阵阵小风,驱散了水晶吊灯散发出来的热气。
“哎!他们挤在里面可够热的!”埃克托尔喃喃道。
他们从花园神秘的暗影里冒出来,向室内瞅了一下。发现德?舒阿尔侯爵,但见他站在一旁,高高的身材,耸立在周围那些裸露肩膀的妇女之上。他脸色苍白、神情冷峻,一副卓越、尊贵的表情,满头是稀疏的银发。他对米法玷污他的名声的所作所为表示愤恨,早就宣称与米法断绝一切来往,永远不踏进这座公馆的大门。这天晚上他之所以屈驾光临,是因为外孙女的再三请求。不过,他不赞同这一桩婚姻而且大肆攻击,认为统治阶级不该屈从现代淫乐的堕落作风,对下层阶级作可耻的让步,而造成本阶级的解体。
“唉!完蛋啦,”杜?戎克娃夫人向坐在壁炉旁的尚特罗夫人耳畔悄语,“都是那个婊子迷惑了这个可怜的男人……想想吧,这个心灵高贵的绅士,当初是多么虔诚的皈依上帝的!”
“看来,他已把家产全败光了,”尚特罗夫人接着说,“我丈夫手里有他一张借据,他现在就住在维里埃大街的那座公馆里,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件事,我的天!我也不能原谅萨比娜也这样把钱向窗外乱扔,虽然你们也得承认他做了许多令萨比娜伤心的事……”
“她不光是扔钱呐!”杜?戎克娃夫人抢着说,“实际上,我就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要闹到什么地步。两个人一起胡搞,这个家败得更快,他们已经陷进泥坑里了呀,亲爱的!”
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交谈。原来是韦诺先生,他走来坐在她们的身后,仿佛急于躲开不让人看见似的。他弯下身来低声说:
“为什么要失望呢?到一切都似乎无望的时候,上帝就会显灵了。”
这个家他曾经支配过,现在眼看它的败落,他却显得心平气和。自从在丰代特庄园住了几天之后,他就明白他已无能为力改变现状,只好默然地听之任之。伯爵对娜娜的狂热,福什里的大胆闯入,甚至爱丝泰勒和达格内的婚姻,这些事随它去吧。他更神秘、更听天由命了。他心里怀着一种希望,能够再去支配年轻的达格内。因为他知道一个人在大大胡搞一气之后,必然会有个大大的转变,上天到时候就会显灵的。
“我们这个朋友,”韦诺低声接着说,“他始终怀着最富宗教信仰的感情。关于这一点,米法给了我最美好的证明。”
“那么,”杜?戎克娃夫人说,“他首先应该跟他妻子和好。”
“毫无疑问。他们言归于好已为期不远。”
于是,两位老太太又就此事盘问起他来。韦诺又变得谦逊了。
“这个,”他说,“得由着上天的安排。”他惟一的愿望,是把伯爵和夫人重新拉在一起,避免公开闹笑话。人们只要遵守社会礼仪,宗教方面是可以宽恕他的过失的。
“说实在的,”杜?戎克娃夫人说,“你早应当阻止米法和这个浪荡子结这门亲事。”
小老头脸上浮现深为惊诧的表情。
“你们弄错了。达格内是个很优秀的青年……我清楚他的思想。他急于改过图新,改变人们对他的看法。爱丝泰勒会让他改邪归正的,这一点请你们放心好了。”
“哼!凭爱丝泰勒吗,”尚特罗夫人轻蔑地嘀咕,“这个可爱的小姑娘,根本没有个人意志,谁也不把她当回事!”
韦诺先生听了这话,只是微微一笑,不再作解释,他闭上眼睛,仿佛对此事不感兴趣。于是,他又消失在女人裙子后面,默然坐在角落里。于贡夫人疲乏而且心不在焉,却也把他们的谈话听进去几句。这时,舒阿尔侯爵正向她打招呼,她便以宽容的口吻,发表自己的看法:
“这两位夫人过于严厉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都够苦的了,我的朋友,我们如果想得到别人的谅解,就应该多多谅解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