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
“我要诉诸法律,我现在有了真凭实据。”
“这根本不中用,我亲爱的,甚至是愚蠢的……你知道,我绝不能让你这样做。”
她用衰弱的声音,沉着地断言决斗和诉讼,不但无用而且有损名誉。如此一来,他将成为报纸的爆炸新闻的人物,连续一周被人哄传谈论。这无异于以他的整个生活、安宁、皇宫里的显赫地位、他的门第姓氏作孤注一掷,这一切又所为何来?徒然予人笑柄罢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米法嚷道,“我非得报仇不可!”
“我的宝贝,”她说,“像这类事情如果不能当场抓获,是永远也报不了仇的。”
他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当然不是个胆小鬼,但觉得娜娜言之有理。他心里越来越不舒服,自怜自愧的怒火渐渐减弱。接着,娜娜又开门见山地说了一番话,给他一个新的打击。
“亲爱的,你想知道你苦恼的原因吗?那就是你自己也对不起你太太呀。你该不是无故不在家过夜吧,嗯?你太太自然会起疑心的。那么,你又怎能责备她呢?她会对你说,是照着你的榜样做的,你只好闭口无言了,所以,亲爱的,你跑到我这儿气得跺脚,而不在家里杀死那对男女,也就是这个缘故了。”
米法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娜娜的话击中了他的要害,令他心神昏乱,沮丧无言。娜娜停住话,喘喘气,挣扎着说:
“唉,我累极了,一点气力也没有,扶我躺高一些,我一直往下滑,头太低了。”
他扶她躺高一点,她吁了一口气,觉得舒服些了。然后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离婚案最是耸人听闻,伯爵如果为此打官司,必有一场热闹让人作笑料。他难道想象不到,伯爵夫人的律师必然提到娜娜,让巴黎人大感兴趣?什么都会揭露出来,公诸于世——她在游艺剧院演出的失败,她的住宅和她的生活方式。啊!千万使不得,那样的宣扬她可受不了。有的下流女人也许巴不得他这样做,借此机会成为传媒焦点。但她首先考虑的是伯爵的幸福。她拉他到身边,搂住他的颈脖让他的头和她靠在一起,紧贴着脸,柔情脉脉地耳语:
“听我的话,宝贝,你得跟你太太和好。”
米法很生气,这绝对办不到!这念头想一想都得气死,这太可耻了。然而,娜娜仍耐心地柔声劝说着。
“你得跟你太太和好,听见没有?你总不愿意让天下人指责我,是我把你从家里勾引出来的吧?那我就声名狼藉了,人家会怎样看我呢?我只要你发誓永远爱我就够了,因为你当初去找另一个女人的时候……”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米法连连吻她,拦住她的话,一再劝慰道:
“你疯了,这是不可能的!”
“要这么办,必须这样,”娜娜又说,“我会明白道理的。归根结底,她总是你太太。这与你背着我和别的女人相好是两回事。”
她叨叨不绝地劝说着,给他以善意的建议。甚至还提到了上帝,使他有如静听韦诺先生的劝恶从善的训诫。可娜娜并没有说要伯爵和她断绝关系,而是劝伯爵兼收并蓄,平分秋色,在老婆与情妇之间充当好人,保持和平共处的局面。在实际生活中,拨乱求治,安枕酣睡。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的爱情,他依然是她的心上人。只是,他不能来得太勤了,把一些良宵让给伯爵夫人就是了。娜娜说得喘不过气来,她调了调气息,缓声道:
“总而言之,你如果照办,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心里会舒服些,你也会更加爱我。”
娜娜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头靠着枕头,脸色更加苍白了。伯爵不想让她太累,静静地等着。整整过了一分钟,娜娜才睁开眼睛,喃喃地说:
“还有,钱怎么办呢!你逞一时之气去打官司,到哪儿去弄这笔钱?拉博德特昨天还来催那笔借款呢?至于我,什么都缺,如今已没有一件衣服可穿啦。”
说完,她又合上眼,像死了似的。一阵愁云掠过米法眉梢。眼前的种种打击,使他暂时忘却了难以应付的金钱问题。那十万法郎的期票,她明确答应照付,但拖延一次之后又过了许久。拉博德特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把一切责任诿诸弗朗西斯,说他以后再也不为银钱上的事和没有教养的人打交道了。这笔钱是非还不可的,伯爵不能拒付自己亲笔签署的票据。除了债务之外,加上娜娜提出的各种新的需求,伯爵自己的家庭开支也很庞大。伯爵夫人从丰代特回来之后,忽然十分讲究起排场来,追求奢侈享受,大肆挥霍,把府邸装饰一新,重新布置摆设,花了五十万法郎改造米罗梅尼街那座旧公馆,对此人们颇多非议。此外,服饰也十分考究华丽,大笔大笔地花钱如流水,而且毫不在乎。有两次,米法试图过问一下,钱是怎么花掉的,但伯爵夫人微微笑着,神情怪异地盯着他,吓得他不敢再问,生怕她把真相捅破了。他接受娜娜的意见,同意达格内为婿,主要是想把女儿的嫁资减至二十万法郎,并减免其它杂项,而全由小伙子承担,能结上这门亲事,对小伙子来说,已是意外之喜了。
目前的燃眉之急是马上筹措十万法郎应付拉博德特。一周以来,米法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办法,而这办法在他是出于无奈的,羞于启齿的。那就是卖掉博尔德那座豪华的花园住宅。但那是伯爵夫人的伯父遗赠给她的,约值五万法郎。根据遗嘱条件,要出卖必须有伯爵夫人的签字,而夫人如想出让,也必须得到伯爵的许可。昨天晚上他终于下了决心,准备和妻子计议一下签字的问题,谁知突然发生了这件事。一切都完了。此时此刻,他焉能忍受与太太的妥协!他觉得妻子与人通奸的丑事比什么都严重。娜娜的意思他很清楚。他对她凡事都坦诚相告并听从她的意见。他的窘境以及打算让夫人签字的事也都和娜娜说了。
娜娜似乎并不坚持。她没有睁开眼睛,伯爵叹了一口气,让她慢慢思考。她没提达格内的名字,问:
“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星期二订的婚约,五天之后举行婚礼。”米法回答。
她依然合着双目,似乎在暗夜中说话。
“那么,我的宝贝,好自为之吧,我嘛,我是要让大家都过得快活的。”
米法握住她的手,温言温语地抚慰她。好的,看看再说,她目前最重要的是好好保养。米法的气消了。这间沉静温暖而弥漫着乙醚气味的病房,终于抚平了他的心绪。他心平气和,只希望享受温馨和安宁了。他靠着温暖的床,受着病妇发烧的热度感染,他想起了与她共度的欢乐,因屈辱而发作的火气熄灭了。他俯下身子,紧紧搂住娜娜。她神色虽然不变,唇边却露出一丝微妙而胜利的笑意。布塔雷大夫进来了。
“怎么样?这可爱的妞儿好一点了吗?”医生拿他当做她的丈夫,亲切地对他说,“见鬼!你怎么竟让她谈话啦!”
医生是个年轻的美男子,专门为花柳丛中的风流娘儿们治病。他性情潇洒,喜欢和这些女人开开玩笑,朋友似的谈天说地,但绝不和她们上床。他的诊费奇昂,而且不准拖欠,但随叫随到。娜娜恐惧死亡,每周都要请他两三回上门,惶恐地把一点点小毛病告诉他,他便一边治病,一边说些逗趣的闲话,讲一些荒诞不经的故事,所以女人们都很喜欢他。不过娜娜这一回的毛病非轻,情况有点严重。
米法退出卧室,内心怔忡不安。他看见娜娜病态恹恹的样子,充满了怜惜之情。他正待离开,娜娜打个手势叫他过来,伸出额头让他吻吻,并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悄声说:
“记住我叫你去办的事,快回去与你太太和好,不然我就恼了,我们的关系就完啦!”
伯爵夫人急于在星期二给女儿签订婚约,以便把这座重新装修,油漆尚未干透的房子投入使用,举行一个盛大的宴会。已经发出五百份请柬,遍及各方面的亲朋好友。吉期的早上,装饰商还在钉帷幔。直至晚上九点,建筑师还陪同伯爵夫人到各处检查、指点。
这是洋溢着春天魅力的一次盛会。六月的夜晚,天气温暖宜人,大客厅的两扇门大开,舞会一直扩展到花园的沙径。伯爵偕夫人站在门口迎接第一批来宾。客人们一进门,顿觉眼花缭乱。想想从前那间客厅吧,记得冷若冰霜端坐在里面的米法伯爵夫人吧。那间古老的客厅,摆着第一帝国式样的笨重的桃花心木家具、发黄的丝绒帷幔,天花板也是潮乎乎的。现在呢,金色的油彩细工,在高高的七星灯台照耀下,闪烁着熠熠的光辉。大理石楼梯的扶手精雕细镂。客厅内部更是极其华丽,四壁是热那亚丝绒挂毯,天花板蒙着大画家布奢的巨幅装饰画,这是建筑师花十万法郎从唐皮叶尔古堡买来的。枝形吊灯和水晶壁灯照映着一面面镜子和名贵的家具,更呈现一片辉煌富丽的景象。萨比娜从前常坐的那张长椅,那张惟一的红缎椅子,彼一时显得软柔柔的很不协调,而此一时,它的柔靡仿佛扩大了,伸展到整座房子,使满屋里弥漫了闲逸、淫乐的气氛,就如壁炉里燃旺的火焰在煽起人们热烘烘的肉欲一样。
客人们已经在跳舞。乐队设在花园里,在一扇敞开的窗户外面,正奏着华尔兹舞曲,轻松柔媚的节奏,随着阵阵夜风飘进客厅,柔柔地在空中回旋。花园里的彩灯,披照着朦朦胧胧的园子,看上去扩大了许多。草地的边沿搭起一座紫色帐篷,里面设有酒肴台。乐队演奏的舞曲,正是《金发维纳斯》中那段风靡一时的妖治的华尔兹,其中搀着调笑的声音。声波浸透这座古老宅邸的四壁,反弹出震颤的余音。仿佛外界吹来的淫靡之风,将这古老豪宅的传统一扫而光,把米法家族以往的生活,把长久睡眠了整个世纪的荣誉与宗教信仰扫荡无遗。
伯爵母亲的老一辈故交,按照惯例依然呆在老地方,躲在壁炉附近,浑身的不自在,只觉头晕目眩。他们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自成一个小圈子。杜?戎克娃穿过饭厅进来时,觉得一切全陌生了。尚特罗夫人仰视天花板,它的高闳使她惊异。不久,这个小圈子里就出现了刻薄的窃窃私语的声音。
“你们看,”尚特罗夫人悄声说,“要是老伯爵夫人看见这个场面会怎样?搞得这么奢侈辉煌,到处是人声鼎沸!这简直是败坏门风嘛!”
“萨比娜真是疯啦,”杜?戎克娃太太道,“你们看见她站在门口的模样吗?呶,在这儿就看得见,她把所有的钻石首饰全戴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