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3)
米法怕她拂袖而去,推她坐在房里惟一的一张椅子上。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在四下里踱着。这间小化装室,满是阳光,门窗关严,户外的声音传不进来,显得静谧,暖和,只有金丝雀的尖声鸣叫穿插在他们谈话的间歇中,宛如远处吹笛子的颤音。
“听我说,”他站在她的面前,说道,“我是为了重新占有你而来的……是的,我打算重新开始。这一点你很明白,为什么又这个样子和我说话呢?……回答我,说你同意。”
娜娜低着头,用指甲搔弄椅子上的红色草垫。她看见伯爵如此焦灼,就更不忙于回答。她沉默半晌,摆起一副庄重的神气,秀目里似露幽怨。
“哎,不可能了,小乖乖。我再也不和你一起生活了。”
“为什么不?”他吃吃地说,巨大的痛苦使他脸上的肌肉抽搐起来。
“为什么?老天!因为……就是不可能嘛,没别的原因。我不愿意!”
他热辣辣的盯了她几秒钟,然后两条腿弯下去,跪在地上。娜娜恼怒地斥道:
“哎!别耍孩子气了!”
米法不听,他跪在娜娜的脚下,紧紧搂抱她的腰不放,脸压在她的两膝之间,恨不得钻到她的胴体之中。他重新触到她衣料下面柔绒一般的四肢,闻着她身上的气味,于是浑身颤栗起来,不住地发抖,疯狂地碰撞她的大腿,那张旧椅子被压得嘎嘎直响,在弥漫着旧香粉的酸臭的那片低矮的天花板上,肉欲在他的心头搓揉,他几乎哭了出来。
“喂,你这是干什么呀?”娜娜说归说,却依然由他这样做。“这一切都不会有什么用外。因为事情是不可能的啦。……我的老天,看你变成怎么样的一个娃娃了!”
米法平静了一些,但仍然长跪不起,没有松手,只是哽咽地诉说着:
“至少你得听我说说我打算送给你的东西。我已经在蒙梭公园看好一座别墅,凡你所需我必尽量满足。为了占有整个的你,我愿意献出我的全部财产。只有一个条件,我要自己一个人完全得到你,你明白吗?如果你答应仅属于我一个人,啊!那么我会使你成为最令人羡慕,最富有的女人,我会供给你马车、钻石、衣服……应有尽有。”
他每说出一样馈赠,娜娜就骄傲地摇一摇头。后来,看见他没完没了地说下去,乃至再想不出什么可以奉献而扯到给她多少钱时,她就再也忍不住了。
“得啦,得啦,你跟我讲条件,还有个完没有?我是个好心人,见你这么痛苦,便让你胡说一通。可是现在我可听够啦……让我站起来,你可把我累死了。”
她挣脱了他,站起来,说:
“不,不,不……我不愿意!”
米法听了这句话,痛苦地挣扎起来,衰弱地跌坐在那张椅子上,两手捧着脸,往后一靠。现在,是娜娜踱来踱去了。她望了一会儿污迹斑斑的墙纸、油腻的梳妆台和照在阳光下的肮脏的小屋,然后,停在伯爵的面前,平静地说:
“真奇怪,为什么富人总以为他们有钱就可以买到一切……可是,如果我不愿意呢?……你的那些馈赠,我一丁点儿都不放在心上!你甚至把整个巴黎都献给我,我还是要说不!永远不!……你看看这里,这间屋子极不洁净,可是,如果我愿意和你在这儿生活,我也会觉得它很舒适。可是一个人如果不爱你,就是住在你的宫殿里,我也会窒闷欲死。……咳,钱!我可怜的宝贝,我在哪儿都能弄到!你的钱嘛,我只有践踏它,用口水唾它!”
她露出厌恶的神气,接着,她又伤感起来,用忧郁的语调加上一句:
“我懂得世上有比金钱更可贵的东西……唉,我但求有人能把我早就向往的东西给我呀……”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眼里闪着一线希望的光芒。
“唉,那可不是你所能给我的,”她接着说,“因为这个东西可是由不得你作主的,不然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话……我只是聊聊而已。我想在他们的戏里演那个高贵夫人的角色。”
“什么高贵夫人?”他愕然地低声问。
“嗳,就是他们的那个海伦公爵夫人哪……他们以为我要演热拉尔迪娜,我才不演呢!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而且只有一场戏,再说,这还不是主要的原因。荡妇的角色我可演够了,总是演这类角色,别人会以为我满脑子全是这些荡妇的货色。总之,这样安排令人反感,他们明摆着认为我缺乏教养……哈,亲爱的,他们一点也不理解我,这我可以告诉你。我要演一个高贵夫人的话,哼,我自然会做得像个上流人物……你瞧瞧这个。”
说完,她退到窗口,然后昂首挺胸,迈着碎步,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像一只肥母鸡怕踩脏鸡爪。米法呢,泪水未干,瞪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这不伦不类的动作空兀地出现在他面前,令他啼笑皆非。娜娜来回走了一会,竭力装出一副夫人样,不时还抿嘴一笑,眨眨眼,右手灵巧地撩起裙子。然后,又站到他面前。
“怎么样?我学得还不错吧!”
“嗯,不错。”他吃吃地说,露出尴尬的神色。
“我告诉你,我掌握了正经女人的特点!我在家里试验过,我装个什么男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公爵夫人,别人可不能像我这样。我刚才在你面前走过时,你看到我斜睨的表情吗?我对男人傲视的神气是我与生俱来的……再说,我梦寐以求演正经女人,想得好苦呀,我一定要演那个角色,你听见了没有?”
说到这里,她认真起来,声音也严肃了,显得很激动。她的确被这个愚蠢的愿望烦扰得痛苦非常。米法因为刚刚遭受拒绝而心神恍惚,还坐着发呆,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于是两人相对默然。屋子显得更加空旷而寂静,苍蝇的嗡嗡声音都听得见。
“喂!你没听懂吗?”她开门见山地说,“我要你去叫他们把那个角色让给我。”
米法张口结舌,愕然无语,随后,他双后一摊,说:
“这不可能!你刚才不是说过吗,这可由不得我作主。”
她耸耸肩膀,打断他的话。
“你下去对波尔德那夫说,你要这个角色……你别糊涂了,他要的是钱……你可以借给他嘛,你不是破费得起的吗?”
见米法踌躇不决,她发火了。
“好,我全明白啦,你怕惹萝丝生气是不是?刚才你跪在地下哭哭啼啼,我可没提到她,我要是想说的话,可就太多啦。当然喽,一个男人要是对一个女人发誓赌咒地说永不变心,那就不会碰上另外一个女人就马上和她睡觉!哦,你的难处就在这儿……可是,小宝贝,你去吃米侬的涮锅水不觉得恶心吗?你就不应当先和这些脏东西一刀两断,然后再到我面前痛哭流涕地下跪吗?”
米法大声抗议,迸出一句话来:
“我一点也没把萝丝放在心上,我马上跟她断绝来往。”
娜娜对这句话表示满意,接着说:
“那么说,你还有什么为难之处?波尔德那夫是剧院的主人……你也许会说,此外还有福什里……”
她把声音沉下去,因为正触及问题的微妙处。米法垂下脸睑,沉默了。他对于福什里和伯爵夫人的暧昧关系,最初是佯作不知,时间一长,他的疑心逐渐消除,希望那次所过的可怕的一晚,完全是自己多疑弄错了。然而,他对福什里仍存嫌恶的敌意。
“咳,福什里算得了什么,他又不是魔鬼!”娜娜又说,她想试探一下,弄清伯爵夫人的丈夫与情人之间的情形如何。“至于福什里,总可以打动他的。他究竟是一个好小伙子……你去告诉他,是我要这个角色,怎么样?”
这个提议,令伯爵十分反感。
“不,不,绝对不行!”他大声说。
她忍住一句话没说出来:“福什里是什么也不敢拒绝你的。”不过她觉得这句话当作理由未免让他太难堪,她只微微一笑,心照不宣地道出了个中奥妙。米法望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脸色发白,忸怩不安。
“噢,你这人的心眼还是欠点厚道。”她咕哝道。
“我办不到!”他的口气和神态显得极其苦恼,“你随便叫我做什么都可以,除了这事不行,亲爱的,我求你别勉强我做这件事。”
于是,娜娜不再费神去争论,她用两只小手抱住他的头,弯下身子,把嘴唇贴住他的嘴唇,给他一个很长很长的甜吻。米法身上一阵颤栗,心荡神驰,闭拢眼睛。娜娜扶起他来。
“去呀。”她简短地说。
他迈步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口时,她又搂住他,做出柔顺而娇怯的模样,抬起脸,像猫似的用下巴在他的背心上擦来擦去。
“你说的那座漂亮房子在什么地方?”她悄悄耳语,粉面含羞,娇笑着,仿佛像个小女孩,刚刚拒绝过好东西,如今又愿意接受了。
“在维里叶大街。”
“有马车吗?”
“有。”
“还有挑花料子?钻石?”
“都有。”
“啊!你真好,我的好宝贝!你知道,我刚才是因为嫉妒……这回,我郑重答应你,保证不会像上一次那样了。如今你懂得应该给女人一些什么了,你什么都舍得,是不?那么,好啦,我除了你之外,可就凭他是谁也不要了!……瞧,现在全都是你的了。”
她在他的手上和脸上,像雨点似的连连吻着,使他热血奔涌,然后把他推出门去。她喘息了一会儿。老天!这个邋遢鬼马蒂尔德,她的化装室气味真难闻!这间屋子有南方冬日的阳光特有的暖和,未始不可称之为舒服,可是冲鼻的变质香水味以及旁边的脏臭物件实在叫人受不了。她打开窗户,又倚窗而立,眺望底下横街的玻璃棚顶来消磨时间。
米法趑趑趄趄地走下楼梯。头脑昏乱。怎么个说法呢?这事与他无关,该怎么开口才好?他走近舞台时,听见吵架的声音。第二幕刚刚排完,普律利埃尔正在大发脾气,因为福什里想把他的台词删去一部分。
“那就干脆把我的台词全都删去好了,”他喊道,“倒不如这样!……我本来只有不到两百行的台词,还要再删!不行!我受不了啦,这个角色我不演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激动地挥舞着,似乎要扔到科萨尔的怀里去。他的自尊心受了伤害,苍白的脸缩皱着,嘴唇紧抿,眼里冒火,掩不住内心的激愤。想想吧,凭他,普律利埃尔,观众崇拜的偶像,怎么能演一个只有两行台词的角色!
“为什么不叫我演端着托盘送信上场的听差呢?”他恨恨地接着说。
“得了,普律利埃尔,冷静一点,”波尔德那夫说,他对普律利埃尔较客气,因为这人对包厢里的观众有很大的号召力。“别耍脾气了……我们想办法给你增加份量。喂,福什里。你可以在台词里再加上几点意思,对不对?……我觉得第三幕还可以再加一场戏。”
“那么,”普律利埃尔说,“我只特别要保留最后那一段台词,……这我完全有资格。”
福什里没吭声,算是默然认可。普律利埃尔把小本子塞回口袋,怒犹未息,情绪仍有些激动。博斯克和方唐在这场口角里袖手旁观,认为各人争各人的,凡与己无关的事,他们都不感兴趣。演员们聚拢到福什里周围,各自问自己排得怎么样,希望得到赞许。米侬已瞥见伯爵走来,他听着普律利埃尔发牢骚,眼睛却盯住伯爵的一举一动。
伯爵走进半明半暗的舞台,在台后停了脚步,看见他们在争吵,迟疑着不想进去。倒是波尔德那夫发现了,急忙跑过来。
“你看这些人有多么可恶!”他咕哝着,“伯爵先生,我对付这班人有多么受罪。他们一个比一个自大,其实是可鄙的戏了,生疮的烂污货,非得把我搞垮,他们才喜欢……请原谅,我的火气又上来了。”
他打住话头,两人沉默有顷。伯爵寻思该如何婉转道出来意,却又苦于无词,最后他决定单刀直入,以便早点摆脱窘境。
“娜娜想演公爵夫人。”
波尔德那夫吃了一惊,嚷道:
“什么?她疯了!”
他发觉伯爵脸色灰白,两颊颤动,便马上和缓下来。
“见鬼!”他喃喃道。
两人又沉默下来。其实他并无所谓,娜娜这个肉感尤物,要是演起公爵夫人来,也许更能引起观众的兴趣呢。问题既提了出来,他何不顺水推舟,又可把米法操纵在他手心,由他摆布。于是他马上决定下来,转身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