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
福什里扣上帽子作势要走,但一见波尔德那夫满头大汗重新坐了下来,他又退回后台,另找个椅子坐下。他们并排坐了几分钟,一动也不动。令人窒息的沉寂笼罩着整个昏暗的剧场。演员们等了将近两分钟。众人均垂头丧气,精疲力竭,仿佛刚执行过一项艰巨的任务。
“好啦,我们接着排下去。”波尔德那夫终于发了话。他这时已完全平静下来,声调也正常了。
“对的,接着排下去,”福什里跟着说,“我们明天再把这场戏调整一下。”
演员们仍然懒洋洋地拖下去,无精打采地应付着。刚才经理和编剧者争辩的时候,方唐和其他演员就很自在地坐在远处的那张长凳和土气的椅子上。他们悄声冷笑,唧唧咕咕地说说风凉话。可是,等到西蒙娜屁股挨了一手杖,抽抽噎噎地哭着回来,大家变得严肃起来,都向她表示,如果他们处在她的地位,就非把那猪猡掐死不可。西蒙娜一边揩泪一边点头,表示同意。她要跟他一刀两断,另谋出路,斯蒂涅昨天还向她许愿哩。克拉莉丝听了觉得诧异,银行家不是早已彻底破产了吗?普律利埃尔笑了,提醒大家说,这个无耻的犹太人,跟萝丝在一起混的时候,不也是装得很体面吗?他不是想把他朗德盐场的股票拿到交易所去流通得畅快些吗?就在眼下,他还向人吹牛,说他有一个新计划,要在君士坦丁海峡开凿一条海底隧道呢。西蒙娜很为关注地听着这段新闻。而克拉莉丝一个星期以来都在生气。埃克托尔这畜生被她抛弃后,投入了老东西嘉嘉的怀抱,偏在这个时候,他就继承了大富翁叔父的遗产!她的运气总是这样,命中注定为人作嫁。演戏方面,波尔德那夫这个坏家伙,又给了她一个只有五十行台词的小角色,好像她演不了热拉尔迪娜似的!她渴望演这个角色,但愿娜娜拒绝不演。
“可是,你看看我呢?”普律利埃尔悻悻然地说,“我的台词也不超过两百行。我原想放弃不演……叫我演费尔明,这对我简直是一种侮辱,这角色本身就写得不好。再说,朋友们,那是什么风格呀!演出来一定失败的。”
西蒙娜和巴里约老头交谈了一会儿,气咻咻的走回来向众人宣布:
“一说娜娜,娜娜就到,哼,她就在这剧场里那。”
“哪儿,哪儿?”克拉莉丝忙问,站起来四下张望。消息不胫而走,人人都伸长脖子扫视场内,排练也为之中断片刻。波尔德那夫又从沉静中跳起来,喊道:
“怎么啦,嘎?把这幕戏接着演完……那边安静一点,真叫人受不了!”
娜娜在包厢里一直留意着排练的戏。波尔德那夫两次想和她谈话,她都不耐烦地用胳膊肘轻轻碰他,叫他别出声。第二幕快排完之时,有两个人影,模糊地出现在舞台后面,他们偷偷溜到前边去,娜娜认出这是米侬和米法伯爵。他们悄悄地走进来向波尔德那夫打招呼。
“啊!他们可来了。”她舒了一口气,喃喃自语。
萝丝说了最末一句台词。于是波尔德那夫说,排第三幕之前,必须把第二幕重排一次。说完,他就不去注意排演,带着谄笑和伯爵握手寒暄起来。福什里假装把心思完全放在围着他的演员们身上。米侬背着双手,吹着口哨,不无得意地望着他老婆,他太太神气有些不安。
“怎么样?我们上楼吧?”拉博德特问娜娜,“我先把你安顿在化装室,然后再下来领他上去。”
娜娜于是离开了包厢。她不得不沿着正厅前座的通道,摸索而行。波尔德那夫早已料定她摸黑走的路径,他在后台的走廊尽头把她截住。那是一条狭窄的隧道,日夜都有煤气灯照明。他急于把事情定下来,直截了当地谈起荡妇这个角色。
“嘿,这是多棒的角色!多么富有性感!简直是为你量身订做的……你明天来排练吧。”
娜娜神情漠然。她想知道第三幕的内容。
“嘿,第三幕可是妙极啦!……公爵夫人在自己家里装荡妇,弄得她的丈夫十分恶心,这样一来,倒把他的坏毛病治好了。此外,还有一场逗人发笑的误会,塔尔迪伏来访,还以为自己到的是一个舞女的家里呢……”
“那么,热拉尔迪娜在戏里都演些什么?”娜娜插嘴问。
“热拉尔迪娜吗?”波尔德那夫有点发窘,“她只有一场戏,不太长,但很精彩,简直是为你而写的,我向你保证。你签字好吗?”
她眼睛死盯着他,最后笑道:
“等会再说吧。”
她找到正在楼梯相候的拉博德特。剧院里的人都认出是她,个个交头接耳地谈论起来,尤其是普律利埃尔对她重返舞台大为反感,克拉莉丝则担心她抢走自己想演的角色。至于方唐,他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冷冷地说,诽谤一个他曾经爱过的女人是不体面的。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旧爱已转成新恨,想起从前娜娜对他的专一,她的美貌,他们的共同生活,他那种乖张怪僻的性格,使他对同居生活充满强烈的仇恨,再也不愿过这种生活。
然而,被娜娜的降临引起疑心的萝丝,一见拉博德特走到伯爵身边,她马上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她固然十分讨厌伯爵,恨不得摆脱他,可是这个样子被他抛弃,她咽不下这口气。这种事她一般对丈夫保持沉默,可这次她忍不住了,向他丈夫一语道破:
“你看见这是怎么回事了吧?……如果她再玩斯特涅那一次的把戏,我就挖掉她的眼睛,我说得到就做得到。”
米侬似乎胸有成竹,显得平静而傲慢。他耸了耸肩,低声说:
“稍安毋躁。请你给我闭嘴,嗯?”
他知道怎么办才更有利,他已经榨光了米法的钱,而且他也知道只要娜娜假以辞色,米法就会躺倒在她脚下,给她当地毡去践踏的。这种迷恋是阻挡不了的。他深谙男人的心理,所以他打消挽回残局的念头,只想因势利导,伺机而动。
“萝丝,该你上场啦!”波尔德那夫喊道,“第二幕开始重排了。”
“那么,你去吧,”米侬接着说,“这件事由我来布置。”
他生性刻薄,喜欢挖苦别人,但这会儿他却走去恭维福什里,这剧本写得太妙了,只是为什么把那位夫人写得那样正经?这可不符合事实。他嘲笑地问,那个被荡妇迷惑的德?波里华日公爵是谁的原型呀?福什里对此并不以为忤,反而笑了笑。波尔德那夫瞥了米法一眼,老大不高兴,米侬自知失言,赶忙住口。
“开始排戏吧!”经理吼着,“他妈的!巴里约,开始吧……什么?博斯克又不见啦?他这是存心跟我开玩笑!”
然而,博斯克慢条斯理地来了,排演又开始进行。这时,拉博德特把伯爵带走了。伯爵想到又能见到娜娜,激动得直打哆嗦。自从他们俩决裂之后,他觉得生活空虚,心无所寄,因经此巨变而感到痛苦,无奈任人把他带到萝丝家里,以此忘怀苦恼,他抑制自己不再去寻找娜娜,也避免伯爵夫人的解释。他认为忘却是维持自尊的办法。可是,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他的心里隐隐作祟。不久,娜娜的影子又征服了他。由思念进而对她起了肉欲的渴望,继而产生了独占的、带点父爱的柔情。那决裂的最后一幕渐渐淡忘,连同方唐以及娜娜的撵逐,拿他老婆与人姘居来羞辱他的恶声气,这一切都像口头语言一样消失了。
然而,他的内心仍然充满强烈的哀痛,而且有增无减,几乎令他窒息。他竟兴起幼稚的想法,觉得当初一定是自己爱得不够虔诚而至使她背叛,他自怨自艾,悔疚于心,苦恼更深了。认为自己是最不幸的人,旧日创伤啼啮着他。他对这女人有了更迫切的占有欲,独占她的一切,她的头发,她的嘴唇,她的胴体,他时时刻刻渴望着,想起她的一颦一笑,他的四肢便发麻,他想得到她的急切正如悭吝鬼想获得金钱一样。所以拉博德特一提出替他们安排的约会,他便狂喜不禁地扑上去拥抱他,过后又觉得很难为情。作为一个有地位的人竟如此失态,没有风度。拉博德特很是识趣,做得恰如其分,他到楼梯口向伯爵告别时,只轻声地说了一句简单的话:
“三楼右边的走廊,门一推就开。”
在剧场冷落安静的角落,只有米法一个人。他经过演员休息室的前边时,他从敞开的门口瞥见这间大屋子破旧不堪,阳光下显得更加污秽寒碜。但乍离昏暗嘈杂的舞台,来到静悄悄的明亮的地方却使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触。曾经有一个晚上,他只见这里充满煤灯气味,散场的女演员在楼梯上奔跑,充满了脚步践踏的喧闹声。而现在,化装室是空的,过道里也不见人影。十一月的阳光,从梯边的四方窗口渗进,洒下淡淡的黄色的光,映照出飞舞的浮尘。楼梯上下一片死寂,伯爵对这种安静和沉寂很满意,他慢慢地走上楼梯,竭力使自己的呼吸平顺。他的心乱跳,生怕会做出叹息流泪那些幼稚的举动来,上到二楼的梯口,他肯定不会有人看见,便停下来,靠着墙,用手帕堵住嘴巴,瞪视着歪斜的梯级、被手磨得光滑的扶手栏杆和石灰剥落的墙壁。这里就像妓院,妓女们散去时,院内如污浊的陋巷,在黯淡的日光下更为触目。他走到三楼的时候,一只棕色大猫盘卧在梯级上,他只得抬腿跨过。这只猫孤零零地守着剧院,每天晚上在女人们留下来的气味中昏昏欲睡。
右边那条走廊里,果然有一扇门虚掩着,娜娜正在等待。那个小马蒂尔德是个不爱干净的年轻女人,把自己的化装室弄得又脏又乱,缺嘴少柄的瓶瓶罐罐到处乱撂,桌上积满油垢,椅子上红色的污渍,仿佛人的血迹,糊墙纸也溅满斑斑点点的肥皂水痕,屋里有股变质的香水味,十分难闻。娜娜只得把窗子打开,她倚窗站了一会,呼吸一阵新鲜空气,并伸出头去望下边的布隆太太,看她拿着扫帚,在黑影中乱扫狭窄的院子里发霉的地板。百叶窗上挂着一只鸟笼,金丝雀在笼里叫得正欢。附近大街小巷的车马声,这里是一点听不见了,只有沉寂的空间和昏昏然的阳光,有如乡间一样。她往远处望,横巷里的小房舍和走廊的玻璃棚顶一览无遗。更远处,是维也纳路的高大楼房,悄然耸立。房子每层都有阳台,有一家照相馆,在屋顶上装置了蓝玻璃摄影棚。这些景象令人赏心悦目。娜娜正看得入神,听见有人敲门,她转过身去,喊道:
“进来!”
她一看见伯爵进来,就把窗子关上,天气固然不暖,而且也不必让好奇的布隆太太偷听。两人板着脸望着对方一会儿。娜娜见伯爵僵直地愣着,连大气都不敢出,便笑了起来,说:
“好哇!到底你又来了,你这个傻家伙!”
他太激动了,浑身如冻僵了似的。他称她为夫人,说能再次相见,很为欣幸。她尽量显得如老熟人似的随便,以便把事情快些定下来。
“不要用高贵的模样说话!你不是要见我吗?是不是?那就不要像一对瓷狗似的对望着,……过去我们两人都有错,可我原谅你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同意不再提以往的事了,米法不断点头称是,他平静下来,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娜娜误以为他态度冷淡而感到意外,便使出浑身解数来。
“哎,你是个心胸豁达的人,”她妩媚地笑了笑,“既然我们已经言归于好,那就让我们来握握手,今后做一对好朋友吧。”
“什么?好朋友?”米法着急起来,喃喃道。
“是的,这也许是傻话,希望你不要以为我有什么坏意。现在我们把话都挑明了,以后我们再见面时,不要像一对傻瓜似的互相盯着了。”
他伸出手来想拦住她的话。
“让我说完……你要明白,世上没有一个男人指责我对他干过缺德的事。你却是头一个,我真没想到……亲爱的,谁都有自尊心。”
“不过,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他激动地大声说,“你坐下,听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