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
晚饭时间还没有到,在店外干等太无聊,于是提早了二十分钟进了洛尔饭店。三个饭厅还没有顾客。她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老板娘洛尔?皮埃代菲坐在柜台的高凳上。这是个五十岁的妇女,肥胖臃肿,上身紧束着胸衣和腰带。女客们一个个进来,踮起脚尖,隔着柜台上的茶托,很亲热地吻洛尔的嘴。而洛尔这个怪物,眼眶湿润,对她们一视同仁,免得引起妒忌。招待女客的女招待却恰恰相反,又高又瘦,眼皮发黑,眼里闪着黯淡的目光。三个饭厅很快就坐满了,约有一百多个客人,随意找地方坐下,大部分客人都在四十岁左右,体态臃肿,因纵欲过度而浮肿的脸淹没了松软的嘴巴。但在这些肥胖滚圆的胸脯的肚腹中间,也有几个美丽窈窕的姑娘,举止轻浮放肆,神气却也天真。这是从低级舞场挑选出来的雏儿,是洛尔一个食客带来的。那群胖女人嗅到青春气息,推推拥拥地围着她们大献殷勤,像猴急的老光棍,争着为她们买好吃的东西。男顾客人数不多,大约十到十五个左右,他们在裙袍汇成的波浪里,态度谦恭。只有四个汉子是专门来这儿看这种场面的,很悠闲的插科打诨。
“这里的烩肉非常好吃,是吧?”萨丹说。
娜娃满意地点点头。这里的饭食还像从前外省旅店的饭食一样实惠:金融家式鱼内香菇馅酥饼、鸡肉焖饭、肉汁煮豆、焦糖香草冰奶油。女客们对大米焖鸡饭攻势凌厉,吃得上衣都几乎撑破,一边用手慢慢地揩嘴。起初,娜娜还担心碰见旧朋友,问她一些愚蠢的问题,但她很快便平静了,她看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在鱼龙混杂的人群中,有的女人衣裙已经褪色,有的帽子破烂,有的则衣着华丽,因共同的性变态而结下友情。娜娜被一个小伙子吸引住了,他一头短短的卷发,神情傲慢,和他同桌的女人都胖得要死,她们敛息止气地关注他的举动。小伙子胸脯便鼓了起来。
“哟,原来是个女人!”娜娜不由轻呼。
“呀!不错,我认识她,”萨丹嘴里塞满鸡肉,咕哝道,“很漂亮!大家都抢着要她呢。”
娜娜不胜厌恶地撅一撅嘴。这种事她还无法理解。不过,她通情达理地说,喜欢什么口味、什么颜色没有必要争论,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有一天会喜欢上什么。所以,她摆出旷达的神气吃她的奶油。她分明看见萨丹那双少女般的蓝色大眼睛,撩起了邻近几张桌子的女人的情焰,尤其是她旁边的一个金发胖婆娘,样子蛮可爱,色迷迷地使劲往萨丹身边挤,娜娜几乎要干涉她的放肆了。
这时,进来一个女人,娜娜吃了一惊。她认出这女人就是罗贝尔夫人。这人长一头褐色头发,模样儿俊俏,她熟识地向长瘦的金发女招待点了点头,然后走过去倚在柜台前,和洛尔久久地接吻。如此高贵的妇人竟做出如此举动,娜娜十分惊诧。而且罗贝尔夫人已完全失去平日的稳重端庄的神气,眼珠子骨碌碌地向饭厅乱转,一面同洛尔低声交谈。洛尔又重新坐下,缩成一团,摆出同性恋者老偶像的威严,脸庞衰迈,被忠实的信徒们吻得锃亮发光。她高踞饭店老板娘的宝座,隔着盛满菜肴的盘子,俯视着由胖女人组成的顾客,享受着她四十年苦心经营的报酬,她比那些最胖的妇人,其块头更为肥硕。
罗贝尔夫人发现了萨丹,马上撇下洛尔跑过来,挺热乎地说,昨天她不在家,真是太遗憾了。萨丹受宠若惊,一定要腾出位置请她坐,罗贝尔太太说她已经吃过晚饭了,到这儿来不过看一看。她一面说,一面站在这位新朋友的背后,靠在她肩上,笑眯眯地不住说:
“喂,我什么时候再见到你?如果你有空的话……”
不幸底下的话娜娜没有听见。这场谈话使她很不高兴,恨不得对这个正经女人直说她要说的话。这时,她看见又有一帮女客进来,不禁愣住了。这群女人很时髦,盛装华服,珠光宝气,还戴着钻戒。她们出于对同性恋的癖好,所以成群结队地来到洛尔饭店,吃一顿每人三法郎的饭菜,炫耀她们身上价值几十万法郎的珠宝,惹得溅满污泥的穷女孩又惊异又嫉妒。她们进店的时候高声说话,笑声清朗,仿佛把外面的阳光都带了进来。娜娜认出这群人里有露茜和玛丽娅,赶紧转过头去,不胜厌恶。过了五分钟,这群女人与洛尔谈完话,到隔壁的餐厅去了,娜娜低着头,像一门心思在桌布上搓面包屑似的。当她终于转过头来时,她怔住了:旁边的椅子空了,萨丹已经不见踪影。
“哎呀,她去哪了?”她脱口惊呼。
刚才深情眷注萨丹的那个金发胖女人,本来满肚子气,这下子倒咯咯笑了。笑声触怒了娜娜,恶狠狠地瞪着她,她拖长声音,懒懒地说:
“当然不是我夺走了你的她,是另有其人。”
娜娜明白人家在戏弄她,于是便不再作声。为了不让人看出她在生气,还继续坐了一会儿。她听见隔壁的饭厅里,露茜正热热闹闹地款待一桌子的小姑娘,都是从蒙马特尔舞场和圣堂舞会里来的。饭厅里很热,女招待撤走了一叠叠脏盘子,屋子里充满了米饭焖鸡的浓烈气味。那四位先生给六对同性恋者灌美酒,意图听听她们酒后吐出污言秽语。现在,最令娜娜恼火的是她要代萨丹付饭钱。这婊子撑饱了肚子就随便跟人跑了,连谢都不谢一声!虽说才三个法郎,但萨丹这种做法未免令人恶心,也太狠心了。她还是照付了钱,把六个法郎扔给洛尔,她蔑视洛尔,觉得她比阴沟里的污泥还贱。
到了烈士街,娜娜越想越气。当然,她不会去找萨丹,一个漂亮的下流胚,不值得理睬!只是她白白浪费了一个晚上。她缓步走回蒙马特尔,心中恨透了罗贝尔夫人。这女人真不要脸,竟敢冒充上流社会的女人。不错,她是垃圾堆里的上流女人!娜娜记起曾在鱼市大街的下等舞厅蝴蝶厅见过她。男人花上三十个苏就可以找她伴舞。这种人还以端庄的姿态蒙骗办公室主任,赏脸请她吃晚宴,她却摆架子,不屑应邀!真的,应该戳穿她的假面具!这些假正经的女人就爱躲在无人知晓的肮脏角度里,没命地寻欢作乐!
娜娜边走边想,不觉已回到韦龙街。看见家里有灯光,不禁吃了一惊。原来方唐也被一个请他吃晚饭的朋友半途甩了,一肚子闷气回了家。他冷冷地听娜娜的解释。她一面说,一面害怕挨打。她以为他凌晨一时才回家,现在他提早在家,不由得张皇失措。她承认花了六个法郎,却撒谎说是和玛卢瓦太太一道花的。他板着脸递给她一封信,信是寄给娜娜的,他却大模大样地拆来看了。信是乔治写的,他一直被关在丰代特庄园。每个星期只能写几页火热的情书以求安慰。娜娜喜欢收信,尤其喜欢满纸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地情书,她常把情书念给大家听。方唐熟悉乔治的文笔,而且很赞赏。但这天晚上,娜娜十分害怕吵架,所以装出对来信无所谓的样子,草草的扫了一眼,立即扔到一边。方唐不愿意这么早上床睡觉,可又不知如何打发这个夜晚,便用手指在玻璃窗上无聊地敲打。突然,他转过身来。
“我们马上给这小子写封回信吧。”
平日都是他动笔,每次都在文笔上与对方一比高低。信写完他便大声朗诵一遍,娜娜听了必然高兴万分,拥吻着他说,只有他才想得出这样的佳句,他听了也高兴起来。于是,燃起了他们之间的热情,爱心复炽,欢洽如旧。
“就依你的意思办,”娜娜说,“我去烹茶,喝完茶我们上床睡觉。”
于是方唐在桌边坐下,把笔、墨、纸摆了一桌子,然后舒臂弯肘,伸长下巴。
“我的心肝!”他一开始便高声念道。
他专心致志地埋头写了一个多小时,有时为了一个句子而搜索枯肠,改了又改,每找到一个温馨的词语,他便洋洋自得。娜娜静默一旁,已经喝完了两杯茶。最后,他像在舞台上那样,用平匀的语调朗读了这封信,并夸张地比划了几下手势。信有五页之多,信中写道:在“迷鸟居”度过的美妙时光,有如芬芳的气息沁人心脾,发誓“永远忠于这个爱情之春”,最后宣称,惟一的愿望就是“重温这幸福的旧梦,如果真能重温幸福的话”。
“你知道,”他解释说,“我是出于礼貌才这样写的。只是为了说笑……嗨!我认为这信写得很动人!”
他洋洋得意。可娜娜不太机灵,她心存疑忌,没有一边赞叹一边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这就铸成大错。她只说信写得好而没有别的表示,方唐十分扫兴。如果她不喜欢这封信,可以另写一封嘛。他俩一反常态,没有讲几句情话之后就接吻,而是冷冰冰地分坐在桌子的两端。不过,娜娜还是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的嘴唇才沾了沾茶水,便大叫起来:
“这是什么鬼茶哟!你肯定放了盐!”
娜娜不该耸了耸肩,方唐勃然大怒了。
“哼!今天晚上什么都糟透了!”
他们吵了起来。时钟才指着十点。吵架也是消磨时光的一种方式。他暴跳如雷,冲着娜娜的脸破口大骂,把种种罪名加到她身上,不容她置辩。她肮脏,她愚蠢,什么下等地方都混过。接着,在金钱的问题上大做文章。他在城里吃饭,一顿花过六个法郎吗?都是别人付的帐,否则,他宁愿回家吃蔬菜牛肉浓汤。何况请的又是玛卢瓦尔这个老太婆!明天他就把这个老鸨撵出门外!好呀!如果他们每天都这样把六个法郎往街上乱扔,以后的日子就别过了!
“别的不说,我要查查账!”他喊道,“喂!把钱拿出来,看看我们还剩下多少?”
他所有卑鄙的悭吝本性发作了。娜娜被他震慑了,赶忙从抽屉里拿出用剩的钱,捧到他的面前。直至现在,钥匙就插在公共钱箱上,里面的钱彼此可以取用。
“怎么!”他数了数钱说,“一万七千法朗只剩下不足七千,我们同居才三个月……这不可能。”
他猛冲过去,推开写字台,把抽屉拉出来放到灯下翻找,数来数去只有六千八百零几法郎。于是,他大发雷霆了。
“三个月花掉一万法郎!”他厉声大吼,“他妈的!你拿去干什么了?嗯?说呀!……全用去贴你姑妈了,是不是?不然就是养汉子了,这明摆着……你为什么不回答?”
“啊!瞧你发什么火呀?”娜娜说,“这笔账很容易算……你没有把买家具的钱算进去。再说,我也得买点衣着用品。安置一个家,钱当然花得快。”
他要她解释,可又不愿意听。
“不错,可钱也花得太快了,”火气稍减后他又说,“听着,我的小乖乖,这种合伙共饮的方式我腻透了……你知道,这七千法郎是我的。好吧,既然这笔钱在我手中,我就留下了……我不想破产。各人的财产归各人吧。”
他面无愧色地把钱装入兜里。娜娜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他却自鸣得意地继续说:
“你明白,我才不那么傻,去抚养别人的姑妈和孩子……你爱花你的钱,尽管去花好了,这是你的事,我的钱嘛,别指望碰一碰!……以后你烧一只羊腿,我付一半钱。晚上我们结账,就这样定了!”
这下,娜娜反抗了,她不禁叫起屈来:
“这么说,你就把我的一万法郎吞了……你真是下流胚!”
他不容娜娜多说,隔着桌子,他狠狠掴了娜娜一个耳光,说道:
“你再说一遍!”
娜娜挨了打,她还是再说了一遍。于是他扑过去,对她拳打脚踢。不一会儿,就把她治得又像往常一样,脱光衣服,哭着上了床,他也累得直喘粗气。他正要上床,瞥见桌上他写给乔治的信,便小心把它折好,转身向床上的娜娜威胁道:
“这封信写得很好,我自己去寄,我不喜欢反复无常……别哼哼唧唧的了,你叫我烦透了。”
娜娜屏声敛气,低声饮泣。他躺下来后,她一阵呜咽,扑到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他们的打架常是这样收场。她生怕失去他,忍气吞声地要弄明白他是属于她的。方唐两次不屑地推开她,但这小妇人温软的搂抱,大眼睛泪汪汪地央求他,像忠心的狗那样乞怜的目光,终于挑起了他的性欲。他故作宽宏大量,但又绝不假以词色。让她爱抚他,让她使劲求欢,但必须明白,像他这样的男人,要求得宽恕值得花点力气。接着,他又疑心顿起,娜娜是否在玩花招,想把钱箱的钥匙弄回去。蜡烛吹灭之后,他觉得有必要再次声明他的意愿:
“你要知道,姑娘,我不是闹着玩的,钱我留下了。”
娜娜搂住他的脖子已迷迷糊糊的快要入睡了,说了一句崇高的话:
“留下吧,放心好了……我会出去工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