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
就在那天晚上,他们去意大利剧院,观看方唐认识的一个小妇人首次登台演出,她只有十行台词。他们徒步回到蒙马特尔高地时,已将近午夜一点钟。他们在安丹河岸街买了一块咖啡奶油蛋糕。他们坐在床上吃,因为天气不太冷,还用不着生火。他们紧挨着坐在床上,被子盖住腹部,背靠几个枕头,一边吃宵夜一边谈论那个小妇人。娜娜觉得她又丑又缺少风韵。方唐靠在枕头上,递送着切开的蛋糕,蛋糕放在床头柜上,蜡烛和火柴之间。最后,他们终于吵起架来了。
“啊!说真格的,”娜娜大声嚷,“她的眼睛像钻孔,头发像乱麻。”
“住嘴!”方唐说,“她的头发漂亮极了,目光火辣辣的……真怪,你们女人就爱狗咬狗的。”
他的样子很不高兴。
“得了,你说得太多了!”他最后粗暴地说,“你放明白点,我是不喜欢别人惹我生气的……睡吧,否则不会有什么好结局。”
他吹灭了蜡烛。娜娜怒气未息,继续说道:她受不了别人用这个腔调和她说话,她是习惯于受人尊重的。方唐没有答理,她也只好不响了。但她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妈的!你还有完没完?”他大声喝道。
“床上有蛋糕屑,这可不是我的错。”她冷冷地说。
床上的确有碎屑,她感觉得到大腿下面到处都有。有一小粒都使她浑身痒痒。她拚命搔,把皮肤都搔出血来了。平时在床上吃蛋糕,不总是要抖抖被子吗?方唐憋着一肚子火,点燃了蜡烛。两人下床,赤着脚,穿着睡衣,把被子拿开,用手扫掉床单上的碎屑。方唐冷得发抖,赶紧上床躺下,她叫他把脚擦干净,他骂她见鬼去吧。她刚一躺下,又乱动起来。床上还有碎屑。
“见鬼!肯定还有!”她叫道,“你的脚又把碎屑带上来了……我受不了!我跟你说我受不了!”
她正要跨过他的身子跳下床去。方唐困得要命,被她这一折腾,火冒三丈,便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这重重的一巴掌打得娜娜一头栽倒在枕头上,顿时眼冒金星。
“哎唷!”她叫了一声,孩子似的长呻了一口气。
他威胁说如果再动就再给她一巴掌。然后,他吹熄蜡烛,摊开手脚,仰脸躺在床上,立即打起鼾来。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啜泣起来。仗着气力大欺侮别人,这是懦夫的行为!但她也真怕他了,方唐的丑脸凶起来太狞恶了。她的怒气消了,巴掌似乎使她冷静下来。她反而对他产生了敬意,把身子往墙边靠,让他睡得更舒展些,她脸上火辣辣的,满眼泪水,疲乏而沮丧,忘了碎屑的困扰,最后顺从地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她用赤裸的双臂把方唐紧紧地搂进怀里。他不会再打她了,再也不会了,不是吗?她太爱他了,挨了耳光也是舒服的。
于是,新的生活又开始了。方唐动不动就掴她一巴掌。她也习惯了,每次都忍受下来。有时,她也叫喊,威胁他,但他把她逼到墙边,说要掐死她,她又软了下来。她常常跌坐到椅子上,哭泣五分钟就完事,把一切忘了,开开心心的又唱又笑,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裙子飞扬。然而,最糟糕的是方唐现在整日不见踪影,不到午夜决不回家。他到咖啡馆闲坐会友。娜娜容忍一切,战战兢兢,百般柔顺,只怕稍拂他的意,从此一去不回来。有些日子,马卢瓦尔太太不来,姑妈和小路易也不来,她便烦闷欲死。有个星期天,她到拉?罗什富科菜场买鸽子,就在她讨价还价的时候,突然遇见了买小萝卜的萨丹,娜娜高兴极了。自从那天晚上方唐请王子喝香槟酒以后,她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怎么?是你!你也住在这附近?”萨丹说,她很惊奇这么早就在街上见到娜娜,而且还穿着拖鞋。“噢!我可怜的姑娘,你也潦倒落魄了?”
娜娜蹙起眉尖,示意她不要再说。因为周围有不少妇女,她们也都穿着晨衣,里面没有内衣,披头散发,头发沾满了灰尘。每天清早,这个区的妓女,把与她们过夜的男人送走之后,就来这里买菜,眼睛因睡眠不足而浮肿,忍受了一夜的纠缠,心情烦躁,身体疲乏,她们拖着破鞋子从十字路口的每条街出来,往菜场走去,有的年纪轻轻,脸色苍白,娇娇怯怯惹人怜爱,有的又老又丑,腹部隆起,皮肤松驰,除了接客时间以外,并不在乎别人怎样看她们。人行道上,人们频频回首注视,她们均不屑一顾,忙忙碌碌,一副家庭主妇的傲慢神气,目中根本没有男人。萨丹正付钱买一束红萝卜,一个过路的小伙子,像是上班迟到的小职员,对她喊了一声“亲爱的,你好!”她登时站直身子,像被人伤了尊严的皇后,叱道:
“这猪猡,碰到什么鬼啦?”
话刚出口,她马上觉得此人脸熟。三天前,午夜时分,她独自从大街回来,曾和他在拉布鲁叶街角谈了半个小时,想拉他回家过夜。想起这事,她更为恼火。
“他们真是没有教养,大白天冲你乱嚷,人家正在办正经事,应当对她们规矩一些吧,是不是?”
娜娜虽然怀疑那些鸽子不新鲜,最后还是买了。萨丹要把自己在附近拉?罗什富科街的地址指给她。剩下她们两个人时,娜娜告诉萨丹她热恋方唐。萨丹走到自己的家门口,她停下脚步,手臂下挟着萝卜,娜娜说的最后那个细节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娜娜说起谎来,发誓说是她在米法的屁股上踹了几脚,把他轰出门外的。
“啊!太棒了!”萨丹连连欢呼,“太棒了,踢得好!他一句话也没说,是吧?真是十足的懦夫!我真希望当时在场看看他的嘴脸!……亲爱的,你做得对。金钱,去它的!我呀,如果我看上一个人,我愿为他而死……常来看我,嗯?左边那扇门,你敲三下,因为这儿有很多讨厌鬼。”
从此,娜娜只要觉得过于寂寞,就去看萨丹。萨丹每次都在家,因为她从不在十点之前出门。萨丹住着两个房间,一个药剂师为了她免遭警察的搔扰给她买了些家具。可是不到一年,她就搞烂了家具,椅垫穿了,窗帘脏了,屋子里堆满垃圾,乱七八糟,像一群野猫的窝。有几天早上,她自己也看不过去,决心打扫一下,可是,她一拍灰尘积垢,椅子的横档和帷幔的碎片便随手而落。这几天,房里更脏,简直插不进脚去,因为掉下来的东西横七竖八地堆在门口,所以她干脆放弃不管。灯光下,只有那个镶着镜子的衣柜、那个座钟和剩下的窗帘还能给嫖客们一点假象。六个月来,房东一直威吓要撵走她。那么,她又为谁保管她的家具呢?为那个药剂师?绝不!早上起来,心情舒畅的时候,她叫嚷:“吁!吁!”一边猛踹衣柜两侧和五斗柜,踢得几乎爆裂。
娜娜每一回去找她,几乎都看见她躺在床上。甚至在大白天她买菜回来,也是懒洋洋的疲惫不堪,倒在床上又睡了。白天,她疲疲沓沓,无精打采,坐着也打盹。直到傍晚上灯时分才摆脱委顿的状态。娜娜在萨丹家里觉得很自在,她可以坐在乱七八糟的床中央什么事都不干。脸盆随地乱放,前一天溅上泥浆的裙子搭在沙发椅上。她们东拉西扯地闲聊,有倾诉不完的心腹话。萨丹穿着衬衣,仰卧在床上,把大腿翘得高高的,一面抽烟一面听娜娜说话。有时,下午她们觉得烦闷就喝苦艾酒。她们说这是为了忘却。萨丹不下楼,甚至不穿裙。俯在栏杆上叫门房的女儿把酒端上来,小女孩只有十岁,每次送苦艾酒上楼,总要偷偷瞟一下萨丹裸露的大腿。每次交谈总以咒骂男人的卑鄙为结尾。娜娜则三句不离方唐,令人生厌,唠唠叨叨地提及方唐是怎么说的,方唐是怎么做的。
萨丹倒也善良,耐心地听娜娜讲那些说不完的琐碎事,什么倚窗等待方唐啦,为了一锅烧糊的肉吵架啦,赌了几个钟头的气不说话后来又上床又和好了啦。娜娜觉得不吐不快,连挨巴掌的经过也说了出来。上星期,她的眼睛都被方唐打肿了。昨天晚上,他因为找不到拖鞋,又一巴掌把她打倒在床头柜上。萨丹听了一点也不惊讶,依然吞云吐雾地抽她的烟,只说,如果换上她,就把头一低,让那位先生打个空,一下子栽倒过去!两个人津津乐道有关打耳光的经历,这些重复了几百遍的蠢事使她们醉魂荡魄,沉湎于挨揍后的那种软绵绵、热辣辣、疲乏无力的感觉之中。品味方唐的耳光,描述方唐的一举一动,直至脱靴子的动作在娜娜都是一件乐事。所以她每天都来,萨丹也抱有同感,两人一唱一和,甚是投契。萨丹列举她挨过的更惨重的揍,有个糕点师把她打昏在地,但她依然爱他。后来,有几次娜娜哭了,她说,再不能被他虐待下去了。萨丹把她送到家门口,还在街上等了一个小时,看看方唐有没有谋害她。而到了第二天,两个女人又为方唐和娜娜言归于好高兴了一个下午。她们嘴里不说,心中却宁愿过挨情人痛打的日子,这日子够刺激,有意思。
她们成为莫逆之交,形影不离。但萨丹从来不到娜娜家里去,方唐不愿意有婊子上门。她们常常一起外出,有一天萨丹带她到一个女人家里,这女人就是罗贝尔夫人。自从她不肯到娜娜家里参加夜宴之后,娜娜就十分注意她并对她产生敬意。罗贝尔夫人住在莫斯尼埃街,那是欧洲区的一条新街,环境幽静,没有一间店铺,房子很漂亮,里面有许多小套间,住的全是女人。萨丹领娜娜来这儿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僻静的人行道两旁,尽是贵族气派的洁白高楼,马路上停着投机家和大商人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男人们一边匆匆走路,一边抬头睃一眼窗口穿着晨衣似在等客的女子。娜娜起初不肯上楼,忸怩地说她不认识这位夫人,萨丹非拉她上去不可,谁都可以带一个女友在身边嘛。她只不过想作礼节性的拜访而已。昨日她在一家饭馆邂逅罗贝尔夫人,夫人十分和气,再三要萨丹去她家看望她。娜娜终于让步了。到了楼上,一个睡眼惺松的小个子女仆对她们说,太太还没有回来。不过,女仆还是领她们到客厅坐着等太太回来。
“哎!这屋子太美了!”萨丹轻声说。
套房的装饰朴素,舒适。墙上挂着深色的帷幔,这是巴黎的店主发财退休后的典型居室。娜娜觉得触目,正要开个玩笑,萨丹却恼了,说夫人是个正派人。人们经常看到她挽着一些上了年纪而庄重的男人进进出出。目前,她跟了一个退休的巧克力商人,为人正派,他喜欢这间屋子的陈设大方,每次来他都叫仆人为他通报,称她为“我的孩子”。
“看,这就是她!”萨丹指着放在座钟前的照片说。
娜娜细看那照片,照片上的女人长着深棕色头发,脸很长,紧抿双唇,笑不露齿,完全是个上流社会的妇女,但过于拘谨。
“真怪,”娜娜半晌方才说道,“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在哪儿呢?我记不起来了,但肯定不是干净的地方……啊!毫无疑问,肯定不是干净的地方。”
她扭头对萨丹说:
“这么说,她要你来看她,她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
“她想得到什么?见鬼,无非想和我聊聊天罢啦……这是客气嘛。”
娜娜盯着萨丹,轻轻“啧”了一声。反正,这事与她无关。可是,这女人让她们干等着,她不想再等下去了,于是两人都走了。
次日,方唐通知娜娜,他不回来吃晚饭,她一早去找萨丹,想请她上馆子吃顿饭,但到哪家馆子颇费脑筋。萨丹提出的饭馆娜娜都觉得不妥。最后,她说服娜娜到洛尔饭店去。这是一家供应客饭的馆子,在烈士街,一顿饭只要三个法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