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4)
“真的,我们想谈一分钟也不行。”
现在,她的脸和手臂都已化妆完毕。她用手指在唇上涂了胭脂。米法更是神魂颠倒了,他被邪恶的香粉和胭脂的诱惑得心猿意马,体内充溢着放纵的情欲。他只想占有这个涂抹了的青春少妇,这个唇太红,脸太白,眼圈涂得太黑而显得更大的,灼灼如火的双眼,仿佛为情而憔悴的少妇。娜娜到帷幔后面脱去衬裤,换上维纳斯的紧身裤,然后无所顾忌地走出来,解开薄纱短上衣,伸出两只胳膊,让儒尔太太给她穿上爱神的短袖紧身衣。
“快点!观众生气了!”娜娜低声说。
王子眯缝着眼,内行地观赏她高耸的胸脯的曲线,侯爵则情不自禁地点点头。米法不敢正视她,目光移到地毯上。爱神终于化妆完毕,眼睛清亮而有神。她匆匆从胸口那个取之不竭的针垫上取下几个别针,把爱神的紧身衣别好,她枯瘦的手不时触到娜娜丰满的裸体却似毫无感觉,对同性的胴体视而不见。
“行了!”娜娜说,朝镜子最后瞟了一眼。
波尔德那夫气咻咻地奔过来,说第三幕已经开始了。
“好啦,我这就去。”娜娜说,“真是大惊小怪!平时总是我等人家。”
几位先生走出化装室,但并没有告辞,因为王子刚才表示要在后台看第三幕的演出。只剩下娜娜一个人时,她环顾室内,显得十分诧异。
“她去哪儿了?”她问。
她找的是萨丹。她在帷幔后面发现了坐在箱子上的萨丹。萨丹拖长了声音答道:
“有这么多男人在场,我当然不想碍手碍脚啦!”
她准备告辞,娜娜一把拉住她。真是的,波尔德那夫不是应允雇用她了么!演出结束便可谈妥的。萨丹犹豫,这儿她适应不了,但她还是留了下来。
王子沿着小木梯下去时,剧院的另一头突然传来古怪的声音,好像是压低嗓门的咒骂声和斗殴踢踹的声音。这起事端把准备上场的演员吓得呆住了。说来话长,原来,刚才米侬又向福什里动手动脚了,假装亲热地拍打这个记者,这还不算,他又玩了一个新花招,用手指弹福什里的鼻子,说是给他赶苍蝇。当然,这把演员都逗乐了。米侬得意忘形,兴犹未尽,竟又扇了对方一个耳光,而且是结结实实的一掌,分量不轻。这一回,他做得太过分了,当着众人的面,福什里下不了台,更是忍无可忍,于是两个人认真动起火来,脸色铁青,充满仇恨,你死我活地扭打起来。他们在布景架后扭作一团,滚来滚去,骂对方是王八,拉皮条的货。
“波尔德那夫先生!波尔德那夫先生!”舞台监督气急败坏,喊着跑过来。
波尔德那夫向王子说了声“失陪”,便跟着舞台监督走了。他认出在地上厮打的这两个人时,气得直跺脚。这两个混蛋真会挑时候,王子殿下正好在布景的那一头,而全场观众也会听见的!更糟的是,萝丝也气喘吁吁地赶来了,这时正是该她上场,火神已念了台词,只等她接词了。但萝丝只顾目瞪口呆地看着丈夫和情夫在她脚边打滚,卡脖子,揪头发,互相踹踢,礼服上沾满灰尘。他们挡住了她的去路;搏斗中,福什里头上那顶该死的帽子向舞台飞去,幸好布景工眼急手快,挡住了。台上的火神只得信口胡诌了些噱头,哄住观众们,然后又念了那句台词,可萝丝仍呆若木鸡,盯着地上两个男人。
“别看了!”波尔德那夫在她耳边气呼呼地喝道,“快!上台去!……这不关你的事!你误场了!”
萝丝被他一推,跨过两个躯体,来到台上,在明晃晃的脚灯的照耀下,出现在观众面前。她不明白他们为了什么要在地上滚着厮打。她浑身哆嗦,脑袋嗡嗡地响,却不忘进入角色,脸上露出坠入情网的月神狄安娜的迷人笑容,向前台走去,唱出二重唱的第一句,声情并茂,观众给了她一个真正的哄堂喝彩。这时,后台两个男人仍在拳打脚踢,一直滚到舞台的边沿,幸而音乐把他们撞击布景架的声音盖住了。
“我操你们的姐姐!”波尔德那夫怒火冲天,他终于把他们拉开了。“你们怎么不回家去打呀?你们明知我最讨厌人家打架的……你,米侬,乖乖给我站到舞台左边去;你呢,福什里,你站到右边去,要不,我就赶你出去……听到了吗?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否则我不准萝丝把你们带到这儿来。”
他回到王子身边,王子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噢,没什么。”他若无其事地答道。
娜娜披着皮袄,站着等上场,一边跟那几位先生闲谈。米法走上来,想从两个布景架之间看一眼舞台上的演出。舞台监督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走得轻点。舞台靠后吊布景的地方十分安静,但闷热异常。整个后台,被强烈的灯光照耀着,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都悄悄低语,踮脚走路。管灯光的工人守着装置复杂的煤气阀门。一个消防员靠着撑架,探头探脑地窥视台上演出。拉幕布的坐在高处的一张凳子上,安安份份地守在那儿,他不知道台上演什么戏,只等铃声一响便拉绳子。在这闷人的空气中,在轻轻的脚步声与窃窃耳语中,台上演员的声音在这儿听来显得异样,特别的响亮和虚假。更远处,从乐池之外,是一片混沌的人的气息,有时膨胀,汇集成喧哗、哄笑和鼓掌声。这里虽然看不见观众,却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即使静寂时亦是如此。
“这里好像有个风口,”娜娜突然说道,她把皮袄拉紧一些,“巴里约,你去看看。我敢打赌,一定有人开了一扇窗……这儿真能把人冻死!”
巴里约发誓说他亲手把门窗都关上了的,也许窗玻璃有些被打碎了。演员们总是抱怨有过堂风。煤气灯的闷热加上冷风的吹袭,正如方唐所言,这儿真是患肺炎的好去处。
“你们也穿件袒胸衣试试看。”娜娜生气了。
“嘘!”波尔德那夫低声制止她。
舞台上的萝丝有一段唱词唱得十分传神美妙,观众的唱采声压倒了乐队的伴奏。娜娜住了口,沉下了脸。这时,伯爵不经意地走进一条天幕后的过道。巴里约拉住他,告诉他那儿有空隙,观众会看见的。他只好从背后和侧面看布景。框架后面被厚厚旧海报糊得严严实实的,舞台的一角有一个埃特娜岩洞,深陷在银矿里,尽头处是火神的锻铁炉。悬挂着的照明灯把涂了色彩的金属片照得恍若烈焰腾腾,红色和蓝色的玻璃边光灯交叉射出光芒,更增锻铁炉熊熊燃烧的效果;第三层放着几排煤气灯,把黑岩石的岩层照射得轮廓分明。扮演天后的德鲁亚老太太就坐在那儿的微斜的活动门窗上,她的四周是星星点点的光亮,宛如节日之夜放置在草地上的小油灯,把她照得睁不开眼睛,闭目等待入场。
后台一阵小小骚动,正在听克拉莉丝讲故事的西蒙娜,脱口呼叫:
“瞧,特里贡老板娘来了!”
果然是她来了,她鬓角垂着卷发,依然是一副伯爵夫人拜访诉讼代理人的模样。她径直向娜娜走来。
她们匆匆交谈了几句,娜娜说:“不行,现在不行。”
老太婆怫然不悦。普德里埃克刚好走过,同她握了握手。两个群众女演员钦佩地注视她。特里贡迟疑片刻,招手叫西蒙娜到面前,简短地交谈几句。
“好吧,”西蒙娜最后说,“半小时以后。”
西蒙娜正要回化装室,布隆太太又拿着许多信件上来,递给她一封。波尔德那夫压低嗓门,怒声指责女门房不该放特里贡进来。这个老鸨!偏偏在王子殿下来这里的时候出现,实在丢脸。布隆太太在这家剧院干了三十年,尖刻地回敬他:他怎么知道?特里贡和这里的每个女人都有交易,波尔德那夫本人不也是常碰见她的么,也没说什么呀。波尔德那夫喃喃地咒骂时,特里贡正一声不响很注意地盯着王子,从她的眼神显出她阅人不少,很能估计男人的身份。她的腊黄的脸上,闪亮了一丝微笑。她慢慢地从那些对她怀有敬意的小妇人当中走出去了。
“马上就来,嗯?”她回过头来,又叮咛了西蒙娜一句。
西蒙娜有点沮丧。信是一个小伙子写来的,她原许他今晚见面。她匆匆涂了一张字条交给布隆太太:“亲爱的,今晚不行,我另有约会。”她担心小伙子还是会等她。第三幕没有她的戏,她想不如自己立刻就去见他一面,她请克拉莉丝先去看看。克拉莉丝要在第三场的结尾才上场,于是她下楼去了。西蒙娜暂时回她俩共用的化装室。
在布隆太太的小酒吧,一个扮演冥王的演员在独自喝酒。他披一件大红底绣金色火焰的长袍。门房的这小买卖一定很兴隆,因为这楼梯下面地窖式的小洞,被涮杯子水泼得湿漉漉的。克拉莉丝撩起她虹神的战袍,以免拖在油腻腻的梯级上面。走到楼梯转弯处,她放轻脚步,伸出头向门房里面扫了一眼。她嗅觉灵敏,那个笨蛋埃克托尔不是仍然坐在桌子和火炉之间的那张椅子上吗?他在西蒙娜面前装作走开了,然后又回来。这屋里总是挤满先生们,他们戴着手套,服装整齐,一副又驯服又耐心的样子,互相冷冷地打量。桌子上只剩下脏碟子,布隆太太刚把最后几束花分送完毕,只有一朵掉在地下的玫瑰花已经干枯了,落在缩成一团睡觉的黑母猫旁边。几只小猫在先生们的腿间欢蹦乱跳,嬉戏追逐。克拉莉丝真想把埃克托尔轰出门外,这呆子不喜欢动物,由此可见他的人。他缩起臂肘,唯恐碰到那只母猫。
“他会缠住你的,当心!”爱开玩笑的冥王一边上楼梯,一边用手背揩嘴。
克拉莉丝放弃了跟埃克托尔交涉的念头。她看着布隆太太把西蒙娜的信交给那个小伙子,后者走到前厅的灯下读信。“我亲爱的,今晚不行了,我已有约。”他大概已看惯这类回条,阅后平静地走了。这小伙子还算懂规矩,不像其他人那样,死赖在那间又热又臭的玻璃大灯笼似的房子里。男人这份德行真叫没出息!克拉莉丝厌恶地回到楼上去了。她穿过后台,轻快地爬了三层楼,回到化装室,给西蒙娜报信去了。
舞台后,王子避开众人,单独和娜娜谈话。他一步不离地眯缝着眼向她凝视。娜娜望着别处,却嫣然含笑,有时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话。这时,米法突然一阵冲动,撇下正向他详细解释绞盘和鼓筒的效能的波尔德那夫,走过来打断他们的谈话。娜娜抬起头,对他一笑,就如她对王子一样。不过,她一直竖起耳朵,留神台上的演出,随时准备上场。
“第三幕是最短的一幕吧?”王子问,伯爵在场,王子有点窘,只好另找话题。
娜娜没有回答,敛容正色地把双肩一抖,甩脱了皮袄,随在身后的儒尔太太一把接住。
“嘘!嘘!”波尔德那夫轻声制住大家说话。
王子和伯爵出其不意都吃了一惊。在深沉的寂静中,传来观众深深的惊叹和隐约的窃窃私语。每天晚上,只要维纳斯以裸体女神的形象一上场,都必然产生轰动效应。米法跃跃欲观,便把眼睛凑近一个洞眼。半圆形的脚灯十分明亮。台下的观众席则一片沉黑,弥漫着一层橙黄色的烟雾;在昏茫的背景下,一排排的面孔呈出不调和的苍白。只见娜娜显得分外夺目,浑身洁白,颀长,把楼上楼下的包厢全都挡住了。他只看见她的背脊,伸直的腰和张开的两臂,同时也看见她脚边那个提示台词者的脑袋,像是斩下来放在地上似的。那是个老头子,一副老实的可怜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