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5
西佐夫在长凳上坐下来,嘴里还在低声唠叨着。
“你要说什么?”母亲问。
“不说什么,民众都是傻瓜……”
铃响了。有人冷冷地宣布。
“继续审判……”
全场再次起立,法官们又按原来的次序入场和就座。被告又被带进来。
“别紧张!”西佐夫低声说,“检察官要发言了。”
母亲伸长了脖子,向前探着身子,又屏住呼吸等待着可怕的最终的判决。
检察官站在讲台前,转过脸侧身面对法官,一只胳膊支在讲台上,右手不住地比画着,开始发言。头几句话母亲没听清楚。他声音低沉,从容不迫,但语速却忽快忽慢。他拉长声音把句子拖得很长,而且极为单调,像衣缝上的针脚似的连成一串,有时像一群乌黑的苍蝇在糖块上盘旋,忽然间一哄而起。但是母亲听了一会儿,觉得他的发言并不可怕,没有威吓的意味。他的话像冰雪一样冰冷,像死灰一样昏暗,像干燥的尘埃似的悄悄地弥漫着,使大厅里充满着令人烦恼和沮丧的气氛。这发言人废话连篇,缺少感情色彩,也许是没有触动巴维尔和他的同伴们。这时,巴维尔他们平静地坐着,仍旧在低声交谈,有时露出笑容,有时皱起眉头来掩饰笑容,对检察官的发言他们显然无动于衷。
“他在撒谎!”西佐夫低声说。
母亲是不会说这种话的。听了检察官的发言,她懂了,他指控被告都犯了罪,无一例外。说完巴维尔的罪状,他又开始说费佳,把他和巴维尔相提并论,同时又把布金拉扯上,他似乎要把被告统统装进一个口袋里,然后再把口袋缝死。不过,从他的言辞的字面意义里来看,他的发言虽不令人满意,但也没使她感到意外。她依旧在等待着某种可怕的东西,要从他的言语之外,比如表情,眼神,声音以及他从容挥舞的白皙的手上捕捉这种东西。她发觉到这种可怕的东西,但捉摸不透,模模糊糊,却在她心头蒙上一层阴影,那种冷漠刺人的滋味又浮上她的心头。
她看了看法官们,心想,这无聊的讼词他们一定听厌烦了。法官们黄巴巴的阴沉的面孔毫无生气,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检察官的发言散发着一种看不见的迷雾,在法官们的周围弥漫着,越来越浓,最终形成冷漠的疲于等待的云团,把他们严密地笼罩起来。审判长仍旧端坐在那里,笔直的身子一动不动,一对灰眼珠在眼镜片后面闪动着,有时变得模糊而后又消失了。
望着眼前这死人般的冷漠,这无恶意的漠然置之的情景,母亲大为不解,暗自问道:
“这是在审判?”
这个疑团使她感到心口发紧。渐渐地她已不再等待着那可怕的东西,这时,一种强烈的屈辱涌上心头,扼住了她的喉咙。
检察官的发言不知怎的突然中断,接着他简单地匆匆补上几句,向法官们鞠了一躬,便搓着手坐了下来。首席贵族瞪大眼睛朝他点头致意,市长同他握手,乡长瞅着自己的大肚子,莞尔一笑。
可是,法官们对他的发言显然不太高兴,而呆坐在那里没有动弹。
审判长把一张公文放在眼前,宣布说:“现在马尔科夫和扎加罗夫的律师发言。”
律师站起来,母亲在尼古拉家里见过他。他的脸盘宽大,显得很和善,眼睛小,笑眯眯的,闪着亮光,他的目光在褐色眉毛下射出两道锋芒,像一把锋利的剪子要剪掉什么东西。他的发言不紧不慢,声音洪亮,吐字清晰,但母亲却没能细听,因为西佐夫不时地在她耳边低声说:
“你明白他的辩护词吗?明白吗?他说这些人精神不正常,说他们发疯了。费多尔是这样的吗?”
她没回答,极度的失望使她感到压抑,她越加感到屈辱、沮丧。直到现在她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期待着公正。她原以为,能够看见儿子和法官之间为了真理进行严正的争辩。她原以为,法官会长久地盘问巴维尔,认真仔细地审察他的内心活动,以锐利的眼光分析她儿子的全部思想、活动和经历。如果发现他是无辜的,他们会公正地大声宣布:
“这个人无罪!”
然而事情却相反,被告和法官仿佛相差万里之远。在被告看来,法官们形同虚设。这时母亲累了,对审判已不感兴趣,也不再听律师辩护。她气愤地想道:
“难道这就是审判?”
“就该这样揭露他们!”西佐夫低声称赞说。
现在发言的是另一个律师。他个子矮小,面孔消瘦、苍白,带着嘲讽的表情。法官们不住地打断他的话。
检察官急忙站起来,气冲冲地提醒人们注意礼仪,用教训的口吻说了几句。律师恭敬地低头听完,又接着说下去。
“说吧!”西佐夫说,“全都说出来……”
大厅里气氛活跃起来,人们洋溢着战斗的激情。律师辛辣的言词激怒了厚脸皮的法官们,法官们仿佛紧紧抱成一团,绷着脸,气冲冲的准备反驳那些令他们难堪的冷嘲热讽。
可是就在这时,巴维尔站起来,刹那间,全场寂然无声。母亲向前探了探身子。巴维尔平静地说:
“作为一名党员,我只承认党的审判。我现在发言并不是为自己辩护,而是根据同志们的愿望,跟你们解释一下你们不明白的东西。我这几位同志也是拒绝辩护的。检察官说我们在社会民主党的旗帜下发表演说是谋反,是反对最高当局,并且一直把我们视为反沙皇的分子。我要声明,我们认为,专制制度并不是束缚着国家机体的惟一锁链,它只是我们要从民众身上首先解除的第一条锁链……”
巴维尔坚决的声音使法庭更加肃静。大厅似乎变得宽阔起来,巴维尔仿佛离开人群似的站在一旁,其形象更加突出。
法官们骚动起来,如坐针毡。首席贵族向满脸倦容的法官们低声说了句什么,那法官点点头,转向审判长。同时,病歪歪的另一个法官从另一侧向他附耳低语。审判长在沙发椅里左右摇晃着身子,对巴维尔说了句什么,但他的声音被巴维尔滔滔不绝的话语淹没了。
“我们是社会主义者。也就是说,我们反对私有制,私有制使人们两极分化,互相对立,为了私利而相互仇恨,不可调和。为了掩盖这种仇恨,或者为了辩解,他们就编造谎言,用谎言、虚伪和残忍来腐蚀所有的人。我们认为,如果只把人当做自己发财致富的工具,那么这样的社会是不人道的,是与我们相敌对的,我们不能容忍它那些虚假骗人的道德。社会对人不负责任,残酷无情,这种态度是和我们水火不容的。我们一向反对从肉体和精神上以各种方式奴役人民的社会势力,反对他们为了私利去分化人民的各种手段,并且要起来与之斗争。我们工人凭着自己的劳动创造了一切,从庞大的机器到儿童玩具,都出自我们的劳动。我们工人却失去了维护自己利益的工具。他们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驱使我们。现在我们想争取得到更多的自由,以便将来有机会夺取全部权力。我们的口号很简单:打倒私有制,生产资料全部归人民所有,把一切权力给予人民。劳动是每个人的义务。你们看得出来,我们不是谋反分子!”
巴维尔莞尔一笑,从容不迫地抬手抿了抿头发。他那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显得更明亮。
“请你不要离题太远!”审判长口齿清楚地大声说。他朝巴维尔转过身来审视他。母亲发现,他那浑浊的左眼闪烁着凶狠的光芒。其他法官也都看着她儿子,那凶恶的样子好像要把眼睛贴在他脸上,贪婪地吮吸着他身上的血,用来滋补自己虚弱的身子。巴维尔坚定地站在那里,高大的身子挺得笔直,他向法官们伸出一只手,声音不高但口齿清晰地说:
“我们是革命者,只要有人发号施令,赶别人去为他们卖命,我们就要从事革命活动。我们反对这个社会,你们却在俯首贴耳地维护它的利益。我们是它的敌人,也是你们的敌人。我们还没有取得胜利。所以我们之间没有调和的余地。我们工人会取得胜利的!你们所依赖的那些人,决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强大。他们奴役人们,牺牲千百万人的利益,以便积累和保存私有财产,他们拥有统治我们的权力。为了这些财产和权力,他们彼此敌视,明争暗斗,忍受精神和肉体的折磨。他们担惊受怕,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保护私有财产。因此你们这些统治者同我们相比,实际上是更大的奴隶。我们只是肉体上受折磨。而你们却在精神上受奴役。你们无法摆脱偏见和习俗的约束,这种约束使你们精神窒息,变成僵尸。我们却不受任何妨碍和约束,精神上是自由的,你们试图毒害我们,你们的毒药敌不过我们头脑中的抗毒素。这种抗毒素是你们最违心地输到我们意识里的。我们觉悟在提高,在不断地发展,迅速地蔓延,正在影响着你们中间的优秀分子和精神健全的人,正在把他们逐渐吸引过来。
你们看一看吧,在你们那里,真正能够为你们的政权而奋斗的已经没有了,能够保护你们,使你们逃避历史的公正审判的各种论据,你们已经用光了。在思想领域,你们已拿不出任何新花样,在精神上你们已一败涂地。可我们的思想却如旭日东升,逐渐显示出它的光辉。它武装着广大人民群众,把他组织起来,为争取自由而斗争。全世界的工人一旦认识到工人阶级的伟大作用,他们就会团结一致。你们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他们建立新生活的进程,尽管你们残酷无情,厚颜无耻。然而,你们厚颜无耻是人所共知的,残酷无情只能激起民愤。今天正在压迫我们的人,很快就会同我们握手言和。你们的能量是依靠金钱来支撑着,是一种机械的能量。它把你们聚集起来,形成帮派,彼此之间你争我夺,相互倾轧。而我们的能量是依靠全体工人的团结和他们日益提高的觉悟,这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犯罪,因为你们的目的是奴役人们。我们的工作是清除由你们的谎言、残忍和贪婪所孕育的吓唬百姓的幽灵和怪物,使世界得到解放。你们把人压得活不下去,还要残害他们,而社会主义要把你们破坏的世界联合起来,变成一个统一的伟大的整体。这是一定要做到的!”
巴维尔停顿片刻,然后更加有力地小声重复道:
“这是一定要做到的!”
法官们在交头接耳,古怪地做着鬼脸,但他们凶恶的眼睛一直盯着巴维尔。母亲觉得,他们妒忌强壮有力、容光焕发的巴维尔,但用恶毒的目光来玷污他柔韧自如的健壮的身躯。被告们认真听巴维尔的发言,他们脸色苍白,眼睛闪烁着快乐的光芒。母亲如饥似渴地听儿子讲演,把这些话逐字逐句铭刻在自己脑海里。审判长多次拦住巴维尔,要给他解释几句,有一次还苦笑了一下。巴维尔默默听完他的解释,又严肃镇定地说下去。他以自己坚强的意志迫使法官们认真听着。但是审判长终于忍不住了,指着巴维尔叫喊起来。巴维尔带着几分讥笑回答他:
“我就这样说完了。我并不想侮辱你本人,相反,我违心地出席这种被你们称为审判的闹剧,几乎是出于对你们的同情。你们毕竟也是人,当我们看到一些人,即便是同我们目的格格不入的人,如此卑鄙无耻为暴政效力,把自己人格尊严丧失殆尽,我们心里也是很难受的……”
他们没有理会法官们,却从容不迫地坐下来。母亲屏息静气地注视着法官,等待着。
安德烈高兴地紧握着巴维尔的手,萨莫伊洛夫,马森和其他人也兴奋地朝他探过身去。巴维尔面带微笑,在同志们的簇拥下有点不好意思。他朝母亲的座位望了望,点点头,好像在问:
“这样好吗?”
母亲高兴地舒了口气,作为对儿子的回答,这时一股强烈的母爱涌上心头,她浑身感到热乎乎的。
“好啊,这才是真正的审判呢!”西佐夫低声说,“是他审判他们对吗?”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连连点头,儿子大胆的发言使她感到满意,也许她更得意的是儿子把话讲完了,这时她头脑里转着一个疑问:
“怎么办?你们现在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