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4 (2)
然而与此同时,母亲感到有一种冷漠刺人的情绪向她袭来,她心里很不安。她隐隐感觉到,这是一种对她含有敌意的情绪。这种情绪虽然不吓人,不叫喊,却在悄悄滋长着,令人难以捉摸。它悄悄在法官们四周弥漫开来,轻轻飘荡着,像一团浓密的乌云似的把他们笼罩起来,外界的任何东西都不能接近他们。她望着这些法官们,觉得他们全都不可理喻。他们没有冲着巴维尔和费佳发火,没有侮辱他们,这是她没有料到的。但他们所问的问题在她看来纯属多余,好像他们也不想问,又懒于听回答,好像这些东西他们事先已经知道,所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这时,出庭作证的一名宪兵声音低沉地说:
“据称巴维尔?弗拉索夫是主谋……”
“那么纳霍德卡是不是?”胖法官有气无力地低声问。
“他也是……”
一名律师站起来,说:
“我可以发言吗?”
审判长不知在问谁:
“您没有意见吗?”
在母亲看来,法官全是些病人。他们的坐姿和语气显露出病人的疲倦,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像病人,不但满脸倦容,而且夹带着无聊和烦躁。可见他们心里也是厌烦难受,也讨厌身上的制服,讨厌这大厅,讨厌宪兵和那些律师们,但又不得不坐在这些沙发椅里审问和听取回答。
母亲认识的那个黄脸军官也出庭作证。他神态傲慢,声音拉长讲述着巴维尔和安德烈的情况。母亲听着他的证词,不由得心想:
“你知道的并不多嘛。”
想到这里,她望了望被告席上的人们,这时她已不再为他们担惊受怕,也不再可怜他们(他们不需要怜悯)。他们的表现使她感到吃惊,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她打心里喜爱他们。她的吃惊是平静的,并没有流露出来,她的喜欢却是明朗的,喜形于色。他们年轻、健壮,坐在靠墙的被告席上,既不干涉证人和法官们如出一辙的言词,也不参与律师们和检察官的争论。他们中间偶尔有人轻视地一笑,向同志们说点什么,同志们脸上也露出讥讽的笑。安德烈和巴维尔几乎一直在同一位律师低声交谈,母亲头天晚上在尼古拉家里见过这个律师。马森比其他人活跃,注意听着他们的谈话。萨莫伊洛夫有时对伊凡?古谢夫说点什么,母亲发现,伊凡每次用胳膊肘悄悄捅一下同伴,强忍着笑,脸憋得通红,鼓着腮低下头去。做出一副端庄的样子。青年人的品性,以不同的形式在他们每个人的身上表现出来。他们虽然试图加以克制,毕竟还是生气勃勃地流露出来。
西佐夫轻轻碰一下她的胳膊肘,她连忙朝他转过脸来,只见他神情得意,同时又有些担心。他低声说:
“你瞧,他们多么坚强,不愧是母亲的好儿子,对吗?像男爵似的,对吗?”
证人们发言时匆匆忙忙,声音有气无力,法官们问话时懒洋洋的,态度冷淡。胖法官用胖手捂住嘴,不住地打着哈欠,留棕色胡子的法官面色更加苍白,有时他抬起手来,用一个手指使劲按住太阳穴,眼睛抱怨似的睁着,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检察官偶尔用铅笔在纸上画几下,接着又跟着首席贵族悄悄谈起来。首席贵族捻着银白的大胡子,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气度不凡地转动脑袋,脸上带着笑。市长跷着二郎腿,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击着,并且凝神注视着手指动作。只有乡长用膝部支撑着大肚子,又用两手小心地捧着肚子,低着头坐在那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认真听着单调的发言。审判长缩进沙发椅里,身子一动不动,像无风天气的风向标似的。这场面持续了很久,沉闷麻木的气氛又令人感到不知所措。
“现在我宣布……”审判长说着站起来,下面的话好像被他那薄薄的嘴唇挤碎了,含糊不清。
大厅里立刻响起喧哗声,叹气声,轻轻的叫喊声,咳嗽声和沙沙的脚步声。被告们带走了。他们离开法庭时面带微笑,向亲属和熟人点头致意。伊凡?古谢夫低声对人喊道:
“叶戈尔,不要怕……”
母亲和西佐夫来到走廊里。
“去餐馆里喝杯茶吧?”西佐夫老头儿亲切地问她,脸上带着沉思的表情,“我们还有一个半钟头时间!”
“我不想去。”
“那好,我也不去了。不去了,孩子们不简单呀,对吗?瞧他们那气势,坐在那里真像个样子,好像只有他们才是英雄好汉,其他的人都不值得一谈!费季卡就是这样,对吗?”
萨莫伊洛夫的父亲朝着他们凑过来,手里拿着帽子,苦笑着说:
“我儿子格里戈里怎么样?他不接受辩护,也不愿发言。这主意是他最先想出来的。佩拉格娅,你儿子坚持要请律师,可我儿子说他不想要!所以有四个人拒绝请律师……”
妻子站在他身边,不住地眨巴眼睛,用头巾的一角擦了擦鼻子。萨莫伊洛夫老头儿把自己的大胡子抓在手里,低着头望着地板,又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瞧着他们这些鬼东西,你会以为他们是胡思乱想,是瞎胡闹,白白地害了自己。但是现在我忽然想开了,说不定他们是对的?回想一下吧,在工厂里,他们的人数不断增长,虽说他们经常有人被捕,可他们像河里的鱼,是抓不完的。所以又在想,说不定力量在他们一边呢!”
“斯杰潘?彼得罗夫,这种事情我们很难弄明白!”西佐夫说。
“是很难,是的!”老萨莫伊洛夫说。
“这些该死的,身体满好的……”
这时,她那皮肉松弛的宽大的脸上露出笑容,她又说:
“尼洛夫娜,刚才我说话不留心,错怪了你儿子,你可别生气。说句公道话吧,他们这事究竟怪谁,只有鬼才知道!刚才宪兵和暗探们说我们儿子那些话,你都听见了。这个不要命的东西,他也真够卖力的!”
她显然为自己儿子感到骄傲。她也许没有发觉这种自豪感,但母亲理解她的感情,便和善地微笑着低声答道:
“年轻人的心总是更贴近真理……”
走廊里的人有的在踱步,有的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神色兴奋,若有所思。几乎没有一个人独自站着。大家脸上都明显地带着交谈的欲望,想打听一下别人的看法。在这条狭窄的洁白走廊里,人们好像被大风卷着似的,不停地前后奔跑走着,都在寻求一个坚实可靠的落脚之处。
布金的哥哥身材高大,面容也很憔悴,他匆匆地跑来跑去,手舞足蹈地说:
“乡长克列巴诺夫审这个案子不合适……”
“住嘴,康士坦丁!”他父亲,一个矮小的老头,急忙拦住他,一面小心地四下里瞧瞧。
“不,我要说!有传闻说,去年,他为了霸占管家的老婆,就把管家杀了!管家的老婆现在跟他同居,这事怎么解释?再说,谁都知道,他是窃贼……”
“哎呀,我的老天爷,康士坦丁!”
“说得对!”老萨莫洛夫说,“说得对!法庭不大公正……”
布金听见他的声音,立刻走过来,大家也跟着他过来。他挥舞着双手,激动得满脸通红,喊道:
“盗窃,杀人,都是由陪审员和普通农民市民们审理!可是反对官府的人,却由官府受理,这是什么道理?要是你侮辱了我,我打了你的嘴巴,然后你为此审判我,你当然会判我有罪。可是谁先侮辱人的?是你!是你!”
一名满头白发,鹰钩鼻子,胸前佩带着奖章的法警驱赶着人群,他举起手吓唬布金说:
“喂,不许喧闹!这里是酒馆吗?”
“请原谅,戴奖章的先生,我懂了!您听我说,要是我打了你,接着由我来审判你,你会怎么想?……”
“当心我叫人把你赶出去!”法警厉声说。
“赶到哪里去?凭什么赶我?”
“赶到外面去,不让你在这里喊叫……”
布金向大家扫了一眼,小声说:
“他们主要是要人们沉默……”
“那你以为呢?”老法警粗暴地说。
布金两手一摊,口气温和下来,说:
“还有,既然开庭审判,为什么只许亲属旁听,而不许其他人旁听?你要是公正判案,就应该当着众人的面受理,有什么可害怕的?”
萨莫伊洛夫随声附和,但声音更大了:
“法庭判案不公正,确实如此!……”
母亲听尼古拉说过,这种审判是不合法的。她想把这话告诉老萨莫伊洛夫,但她对这个问题不太懂,而且原告她已经忘记了。她想好好回忆一下,便从人群中走出来。她发现,一个留着浅色胡子的年轻人望着她。这人右手插在裤兜里,因而左肩显得低些。她发觉这个姿势好眼熟,但那人已经背过身去,而她又专心在回想着尼古拉的话,很快就把他忘了。
可是过了一分钟,她就听人低声问道:
“是她?”
另一个人声音略高,他高兴地答道:
“是的!”
她回头看了看,那个肩膀有些倾斜的青年侧身站在她身边,正跟一个黑胡子青年说话。黑胡子青年穿着短大衣和长统皮靴。
她的记忆又不安地抖动一下,却没有清楚的印象。她心里萌发着一种不可抑制的欲望。想要把儿子 的真理告诉人们,想要听听人们对这种真理的不同看法,也好根据这些看法去猜测法院的判决。
“难道就这样审判?”她朝西佐夫转过身来,小心地低声问道:“审问他们干什么事情,却不问他们为什么干。他们都是老人,应让年轻人审判年轻人……”
“是啊,”西佐夫说,“这种事情我们很难理解,很难!”他说罢沉思地摇了摇头。
法警打开通往审判厅的门,喊道:
“亲属们,请出示入场券……”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
“入场券,像进马戏园子似的!”
这时,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些焦虑不安,一种难以名状的亢奋笼罩着他们。他们不再谨慎小心,有的在大声吵闹,有的在同法警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