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1
生活的节奏加快了,日子一天天变得多姿多彩。每天都听到一些新鲜事,母亲不再感到疑惧不安。每晚都有一些陌生人到她家来,并且来得越来越勤,他们忧心忡忡地和霍霍尔密谈到深夜。临走的时候他们生怕被人看见,总是竖起大衣领子,把帽子压得很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夜色里。他们人人都显得很兴奋,却都尽量克制自己,仿佛他们都想放声歌唱和欢笑,但没有时间,因为他们总是很忙。有些人好嘲笑人,表情很严肃;有些人性格开朗,焕发着青春的活力;还有些人城府很深,沉默寡言。在母亲眼里,他们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顽强自信。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的面孔,但在母亲看来,他们的面孔是一样的,瘦瘦的面孔,从容不迫的、坚毅而又开朗的表情,深色的眼睛,目光深沉、温和,恰如前往以马忤斯途中的耶稣的目光。
母亲暗中计算他们的人数,她想像巴维尔周围有这样一大群人掩护着,敌人肯定是很难发现他的。
有一天,城里来了位大胆泼辣的姑娘,留着鬈发。她给霍霍尔送来一包东西。临走时,姑娘笑呵呵地对母亲说:
“再会,同志!”
“再会了!”母亲差点儿笑出来,答道。
送走了那姑娘之后,她来到窗前,不由得笑了笑,目送着她的同志向远方走去。那姑娘步履轻盈,走得很快,像春天的花朵似的美丽动人,像蝴蝶似的飘飘欲飞。
“同志!”那姑娘的身影消失之后,母亲说,“嘿,这姑娘真可爱!愿上帝保佑你找到一个忠实可靠的同志,一辈子都对你好!”
她发现城里来的那些人往往都很幼稚,所以她总是对他们很宽容,面带微笑。但是,真正使她感到惊喜的,是他们的信仰。她逐渐明白了这种信仰的深度。他们坚信正义必胜,向往着胜利的到来。想到这些,母亲就感到安慰,心里热乎乎的。有时听着他们谈话,她不由自主地叹息起来,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忧伤。但是,最使她感动的是他们的朴实、宽厚大度以及从不关心自己的那种善良的品质。
现在听他们谈论生活,她心里明白多了。她感觉他们发现了人们不幸的本源,便暗暗佩服他们,觉得他们的想法有道理。但在灵魂深处她还有些怀疑,以为他们没有能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重建新生活,也没有力量去动员全体工人同他们一道干。现在人人只顾眼前吃得饱,谁也不愿把现成的饭菜推迟到明天再吃。只有少数人愿走这条漫长的路,去忍受种种折磨。只有少数人能看到,这条道路是通向自由博爱的美好王国。正因为如此,这些善良的人们,虽然都留着胡子,有时满脸倦容,但在她看来,还像孩子一样幼稚。
“你们呀,真是好人!”她常常摇着头,心中暗想。
然而,现在他们已过上了美好的生活。他们的生活严谨而有理智,经常谈论美好的事情,希望把自己的知识教给别人。他们教给别人知识时,也从不怜惜自己。她心里明白,这种生活是值得爱的,虽然它充满了艰难险阻。她回顾过去的生活,不禁连连叹息,她的过去像一条狭窄而又黑暗的胡同。她不知不觉地渐渐意识到,这种新生活也需要她这样的人。过去,她从未想过有谁需要她,现在她却清楚地看到,很多人都需要她,这使她感到新鲜,愉快。每当想到这些,她便扬眉吐气……”
她每次都准时把传单带进工厂,并且把这视为自己的义务。密探们见她常来常往,也就不注意她了。她被搜过几次身,但她发现,这往往发生在工厂里出现传单的次日。有时她身上不带传单,却故意装作可疑的样子,让密探和门卫搜查她。结果他们搜遍了她的全身,什么也没搜到,她便假装着受委屈,同他们争吵,骂他们一顿,然后骄傲地走开。她为自己的敏捷感到自豪,她经常如此。
工厂不再录用尼古拉,他便去给一个木材商人打工,在镇上搬运圆木、木板和劈柴。母亲几乎每天都见到他。他赶着两匹又老又瘦的黑马,拉着在车上不断跳动的又长又湿的木头或者噼啪作响的木板艰难地行进;老马拼命向前拉着,腿不住地颤抖,不住地摇头,显得疲惫不堪,一副惨相,浑浊的眼睛无力地眨巴着。尼古拉放松了缰绳,跟在旁边。他穿得破破烂烂,脏乎乎的,穿一双笨重的皮靴,帽子戴在后脑壳上,那幅笨拙的样子活像地里拔出的木桩。他也摇着脑袋,眼睛老盯着脚下。有时,他的马糊里糊涂地撞在迎面驶来的马车上,或朝人群冲去,立刻招来一阵怒骂,恶狠狠的叫骂声劈头盖脸地朝他飞来。这时他低着头,也不去理睬他们,只是吹几声刺耳的口哨,哑着嗓子冲马低声喝道:
“嘿,走好啦!”
同伴们每次去霍霍尔那里读新来的外国报纸或小册子,尼古拉也去听。他坐在屋角里,默默地听一两个钟头。每次读完之后,小伙子们总要争论很久,可尼古拉却一言不发。等大家都走了,他便单独留下来同霍霍尔聊一会儿。有一次他沉着脸问道:
“到底谁的罪过大?”
“依我看,谁第一个说出‘这是我的’,那么他的罪过就最大!不过,这个人已死了几千年了,不值得去责怪他!”霍霍尔幽默地说,但他的眼神却显得有些烦躁。
“那些富人呢?还有他们的后台老板!”
霍霍尔两手抱着头,时而揪揪胡子,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着生活中的人和事,谈论了很久。但他每次都得出同样的结论,似乎所有的人都有过错。这一点让尼古拉大为不满。他那厚嘴唇紧绷着,否定地摇了摇头,疑虑重重地说事情并非如此,然后沉着脸走了,显得极不高兴。
有一次,尼古拉说:
“不,肯定有罪人,并且就在我们身边!我敢说,我们就是要收拾他们,并且要斩草除根,决不手软!”
“有一回,考勤员伊塞也这样说你们呢!”母亲回忆道。
“伊赛?”尼古拉沉思片刻,问道。
“是的,此人坏透了!他专干那些盯梢儿偷听的勾当,监视所有的人,现在跑到我们这条街上来,还朝我们家窗户里偷看呢……”
“偷看?”尼古拉问道。
母亲已睡下了,看不见尼古拉的表情,但她马上明白自己说了句多余的话。霍霍尔连忙拦住她的话,温和地说:
“他愿意来偷看,就随便看吧!他有时间,就让他转悠吧……”
“不,让他走着瞧!”尼古拉声音嘶哑地说,“这小子就是个罪人!”
“他有什么罪过?”霍霍尔马上问,“难道他蠢是罪过?”
尼古拉没说什么,默默地走了。
霍霍尔在屋里缓缓地踱着,显得很疲倦,瘦瘦的赤脚踏在地板上,发出微弱的沙沙声,他每次踱步时都脱掉靴子,以免发出响声妨碍母亲睡觉。但她没睡着,尼古拉走后她不安地说:
“我对他不放心!”
“是的!”霍霍尔慢吞吞地说,“这家伙脾气暴躁。大妈,您以后真的不要在他面前说伊赛,伊赛真的是密探!”
“这有什么关系?他的教父还是宪兵呢!”母亲说。
“说不定尼古拉会杀了他!”霍霍尔担心地说,“您瞧瞧,在我们的生活中,老爷们在平民心里激发了什么样的感情?像尼古拉这种人,一旦感觉自己受了侮辱,又不甘忍受,那时会出现什么事?他会动刀杀人,鲜血溅在地上,会像肥皂的冒泡……”
“真吓人啊,安德留沙!”母亲低叫。
“吃了苍蝇,肯定是要吐的!”霍霍尔沉默一会儿,又说,“大妈,不管如何,老百姓的眼泪流成了河,这点血又算什么……”
他忽然轻声笑起来,又说:
“这很公道,却不能给人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