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0
有一天,天刚黑下来,母亲坐在桌前织袜子,霍霍尔在念一本写罗马奴隶暴动的书,忽然传来沉重的敲门声。等霍霍尔把门打开,只见维索甫希科夫走进来,夹着一包行李,帽子戴在后脑壳上,裤腿上粘着烂泥。
“我路过这里,看见你们家亮着灯,就顺便来问个好。我是从监狱里来的!”他的声音有些古怪。他握着弗拉索娃的手用力摇了摇说:
“巴维尔问候您……”
然后他坐下来,有点犹豫,又四下里瞧了瞧,他的目光有些忧郁,好像有什么怀疑似的。
母亲一向不喜欢他。他剃着光头,脑袋带有菱角似的,还有那双小眼睛,母亲又有点怕他。不过现在她却高兴起来,对他很亲热,满脸带笑,兴奋地说:
“你瘦多了!安德留沙,快给他沏茶……”
“我正烧茶呢!”霍霍尔在厨房里应道。
“巴维尔怎样了?就放你一人吗,还放了什么人?”
尼古拉低下头答道:
“巴维尔还在那里忍着。只放出我一个!”他抬起头望了母亲一眼,咬着嘴说,“我对看守说,放我出去!……不然我就杀人,然后自杀。他们就把我放了。
“啊!”母亲吃惊地后退一步,她看见尼古拉那双小眼睛闪着凶光,便不由得眨一下眼睛。
“费佳?马森怎样?”霍霍尔在厨房问道,“在牢房里还写诗吗?”
“还在写,我真不理解他!”尼古拉摇了摇头说,“他算什么,难道是只黄雀?关在笼子里还要唱歌!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想回家……”
“你家里还有什么呢?”母亲同情地说,“家里没人住,没生炉子,很冷……”
尼古拉没有做声。他微眯着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不慌不忙地点着一支烟,望着一缕青烟在他眼前逐渐消散。他笑了笑,像丧气的狗发出呜呜声。
“是很难的。满是冻死的蟑螂。老鼠也会冻死的。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我想在你这儿住一宿,行不?”他避开母亲的眼光,哑着嗓子问。
“当然行,孩子!”母亲立刻答道,尽管她感到不大方便。
“现在这世道,让孩子替父母害臊……”
“什么?”母亲打个哆嗦,问道。
尼古拉望了她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他那布满麻斑的脸变得像死人的脸。
“我是说,父母不正经,孩子感到丢脸!”他说罢长叹一声,“你任何时候也不会让巴维尔感到丢脸的。可是我父亲让我丢尽了脸。我不再回他那个家了……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家!现在案子没有了结,我受警方监视,否则我要离家出走,到西伯利亚去……我去那里把流刑犯们放出来,帮他们逃跑……”
母亲很敏感,他心里明白,尼古拉眼前的处境很可怜,但他的痛苦却没有引起她的同情。
“是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许出走更好些!”母亲怕他见怪,说她爱理不理,便敷衍了一句。
这时霍霍尔走出厨房,笑道:
“你在神吹些什么?”
母亲站起来,说:
“我去做点吃的……”
尼古拉?维索甫希科夫注视了霍霍尔一眼,冷不丁地说:
“我认为有些人该杀!”
“哎哟!为什么要杀他们呢?”霍霍尔问。
“为了消灭这种人……”
霍霍尔站在房子中央,两手插在衣袋中,显得既高又瘦。他时不时地摇晃着,俯身注视着尼古拉。尼古拉端坐在椅子上吞云吐雾,他那原本灰白的脸气得通红。
“伊索?戈尔鲍夫这混蛋,我一定要干掉他,你瞧着吧!”
“为什么?”霍霍尔问。
“让这家伙再也不能当密探,告不了密。我父亲受了他的骗,毁了自己,现在又想去投靠他当密探。”尼古拉神色忧郁地望着霍霍尔痛恨地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霍霍尔叫道,“你父亲的事也不能怪你呀!只有笨蛋才会怪你……”
“笨蛋也好,聪明人也罢,都是一样的!”尼古拉固执地说,“就拿你和巴维尔来说吧,你们均为聪明人,可你们会把我和费佳?马森或萨莫洛伊夫同等看待吗?换言之,你们会把我看成是同你们一样的人吗?不要骗我了,说破天我也不会相信你们的……你们都瞧不起我,孤立我,排斥我……”
“尼古拉,你心里有病!”霍霍尔在他身边坐下,温和地对他说。
“是有病。你们心里也有病……只不过你们把自己的病看得比我的病高贵。我们彼此把对方看成一文不值,这就是我的看法。你还想对我说什么?啊?”
说到这里,尼古拉两眼凶狠地盯着霍霍尔,龇着牙等他答话,他那布满麻斑的脸凝然不动,厚嘴唇颤抖着,仿佛被烫着了似的。
“我什么也不想对你说!”霍霍尔回答。望着尼古拉充满敌意的眼睛,霍霍尔苦笑着,蔚蓝的眼中略带忧郁,他想以此安慰尼古拉。“我明白,一个人心灵的创伤还在流血,在这样的时刻,同他争论只能惹他生气,这我懂,老兄!”
“不值同我争论,我也不会争论!”尼古拉垂下眼睑嘟哝着说。
“我认为,”霍霍尔接着说,“我们这伙人,谁没遇到倒霉事呢,人在落魄时感受是同样的。”
“你安慰不了我!”尼古拉大叫,“我心里有苦说不出来,我想大喊大叫!……”
“我再也不想对你说什么了!不过我明白,你的心情会好起来的,也许不是现在,但最终会好的!”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尼古拉的肩,接着说:
“这是一种幼稚病,老兄,就像孩子出疹。大家都要出疹的,只是身体棒的人出得少些,体弱者出得多些。我们这种人,开始去寻找自我,但尚未洞察人生,尚未找到自己在生活中的位置,此时极易患这种幼稚病。这时候,你往往自命清高,以为你是世上最好吃的嫩黄瓜,人人都想吃你。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你会发现,别人的心灵也和你一样美好,一点也不比你差,那时你心里会轻松一些。那时你甚至会感到有点后悔,因为你的铃铛本就小得可怜,在节日鸣钟时根本听不见你的铃声,响声被那些古钟声淹没了,像一只苍蝇掉在油锅里一样,你懂我的话吗?”
“好像明白了!”尼古拉点点头说,“但我不信!”
霍霍尔笑起来。他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走,踏得地板咚咚响。
“我过去也不信,你呀,真是个大货车!
“为什么是大货车?”尼古拉望着霍霍尔,苦笑着问。
“你很像大货车嘛!”
尼古拉忽然咧嘴大笑。
“你笑什么?”霍霍尔停下来,吃惊地问。
“我心里琢磨,谁要是敢惹你,谁就是个傻瓜!”尼古拉摇头晃脑地说。
“他为什么要惹我呢?”霍霍尔耸耸肩说。
“我也说不明白!”尼古拉温和地,也许是宽容地笑了笑说,“我的意思是你,谁要是惹了你,他事后必定后悔!”
“你真会胡思乱想!”霍霍尔笑着说。
“安德留沙!”母亲在厨房里喊道。
霍霍尔到厨房里去了。
尼古拉独自留在屋子里,四下里看了看,然后伸开腿,看了看穿着笨重靴子的脚,又俯身摸摸粗壮的小腿。然后抬起手,仔细看了看手心和手背。他的手胖乎乎的,短粗的手指上长满了黄毛,这时他挥了一下手,站起身来。
尼古拉照镜子的时候,看见霍霍尔端着茶炉走进来,便对他说:
“我好久没照镜子了……”
他摇了摇头,嘿嘿一笑,又说:
“我这张脸真难看!”
“你还有心情照镜子?”霍霍尔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问。
“萨申卡总说,脸乃心灵之镜!”尼古拉慢慢地说。
“不对!”霍霍尔说,“你瞧她那张脸,弯钩鼻子,颧骨像剪刀似的,可她的心灵却美!”
尼古拉抬眼望了望他,嘿嘿一笑。
两人都坐下来,开始喝茶。
尼古拉拿起一块土豆,又往一块面包上撒了些盐,便安静地咀嚼起来。他吃东西很慢,像牛似的不慌不忙地嚼着。
“最近情况如何?”他嘴里嚼着东西问。
霍霍尔兴奋地告诉他,工厂里的宣传工作有进展,形势很好。他听了仍愁眉不展,瓮声瓮气地说:
“这些事情进展太慢,不知要磨蹭多久!得快点才好!……”
母亲望了他一眼,心里颇为不快,渐渐地她感到这人有点令人讨厌。
“现实生活不像是马,不能拿鞭子抽他,让它快点跑!”霍霍尔说。
尼古拉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说:
“拖得太久!我都等急了!我该做什么?”
他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不再说什么,两眼盯着霍霍尔,等他回答。
“我们这些人都要好好地学习,并且去教育别人,这就是我们该干的!”霍霍尔说着垂下了头。
尼古拉问:
“我们何时才能去拼杀?”
“在拼杀之前我们还会遭打击,并且不止一次,这我可以预见!”霍霍尔笑道,“至于我们何时开始拼杀,这我可不知道!要明白,要先武装头脑,而后武装双手,我想……”
尼古拉又埋头吃东西。母亲又偷偷打量他那宽大的面孔,竭力在他脸上寻找点什么。她觉得,他这张脸与他那笨重的身材很不相称。
他那双小眼睛闪着凶光。母亲同他的目光相遇时,胆怯地耸了耸眉毛。霍霍尔有些心神不安,忽而谈笑风生,忽而沉默不语而轻轻地吹起口哨。
母亲感到自己对霍霍尔很了解,知道他为何心神不定。尼古拉呆坐在那里,纹丝不动,霍霍尔问他话时,他只是敷衍几句,显然不愿多谈。
在这间小屋里,空气很沉闷,两位主人感到极不自在。这时,他们不时地朝客人瞥一眼。
最后客人站起来,说:
“我得睡了。关了那么久,一放出来我就来这里。太累了。”
他说罢就到厨房去了,在那里匆匆铺了床,很快就睡着了,像死了似的。母亲仔细听听隔壁的动静,悄悄对霍霍尔说:
“他的想法真吓人……”
“这小子很苦闷,同谁都合不来!”霍霍尔点点头说,“不过他会好的!我过去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心里缺少一盏灯,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难受得很。大妈,您去睡吧,我再坐会儿,看会儿书。”
母亲的床摆在屋角里,床上罩着印花布帐子。母亲走到床前去了。霍霍尔坐在桌前,听见她久久地轻声祈祷着,并且不住地叹息。他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情绪有些激动,忽而揉揉前额,忽而捻捻胡须,两脚在地板上蹭得沙沙作响。钟摆嗒嗒地摆动着,窗外传来低微的风声。
听得见母亲轻轻的祈祷声:
“上帝啊!世间有多少受苦人,他们叫苦连天,各有各的不幸。快活的人哪去了?”
“有快活的人,已经有了!很快就会有许多快活的人,啊,会有很多的!”霍霍尔说。